(站在岸边不敢叫也不敢哭的两个孩子最后看见,他们的父亲一只手高高举起,努力伸向那一大片芭蕉叶。但在越来越清晰的人声和狗吠声中,近在咫尺的芭蕉叶变得遥不可及。高高举起的手很快就消逝在浓雾之中,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举着火把的人们赶到现场时,两个孩子才有胆量失声痛哭,但面对一江碧水,人们徒唤奈何。)
等分到一亩三分地时,闵少卿的趾高气扬戛然而止。1952年的春天,这个腰长肋巴稀的中年人站着自己的田边不知所措,他让同样不谙农事的妻子下田去试试深浅。妻子不小心踩进一个深坑,扑倒在田里。闵少卿非但没有去拉一把,反而十分夸张地发一声喊,远远地逃开了,并发誓永远不进田地干活。
可是,不做农活又能干什么呢?天龙庙的赌场已被夷为平地,牛棚子的赌场被改成了供销社,五凤驿的赌场成了电影院,黄家的赌场成了乡政府的办公室,闵少卿四处打听来的结果让他感到一阵失业的痛苦。他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农活了,不甘心去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坐在祠堂那半截石磨子上冥思苦想,不久,终于想起了闵家的祖传技术--退犯来。他坚信,这门技术能帮助他脱离农村的艰苦劳动。
那年秋天,胡子蓄到两寸时,闵少卿认为时机来了,找了块二尺长的白布,刷上“退犯”两个大字,开始数着日子赶集为人民服务了。随着胡子的不断长长,他又兼职算命。那时候,我们那里的集是这样的,一四七是牛佛渡的集,三六九是五凤驿的集,二五八是黄家的集。而且这三个地方离举人湾都差不多十八华里,一来一去基本上就是一天。老天真是帮大忙了,他呆在家里做农活的日子,一个月仅仅两三天。无数次,在来回的路上,风雨无阻的闵少卿理所当然地遭到村里人的嘲笑,人们无论在哪里碰到他,都会皮笑肉不笑地表达对他恶劣行径的鄙视。这个会说,闵幺公起得这么早,又去赶场。那个会说,举人湾就只有人家闵幺公是吃公家饭的,天天按时上班。有时,闵少卿讪笑着无话可说。更多的时候,他会反唇相讥说,那么使劲干啥,越使力越倒霉。我的几个老辈子就是例子。人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人们会说,干活的讨不了好,不干活的倒捡便宜了,鬼都不相信。你来我往的谈话中,人们重又恢复了对美好品德的向往,人们再一次坚信举人湾勤俭持家诗书耕读的传统不会湮没在黄天厚土之中。
等到伙食团降临举人湾时,我父亲和叔叔正是饕餮之时。这样的安排让闵少卿非常开心,在他看来,大伙食团简直美妙无比,不仅解决了他的吃饭问题,还义务帮他喂养了两个孩子。在那个可容纳百十来人吃饭的王家大房子,这个男人不知廉耻地端着饭碗,挨个问那些曾经奚落过他的人们:怎么样,老子就是算命的,你算得过我?你们家存了几百斤谷子吧,都拿出来吧。你们家的大肥猪牵出来了吧。我们家穷,啥都没有,烂锅头人家嫌弃不要,只带了四张嘴巴,照样天天在这里吃。说着说着,他指着埋头猛吃的两个儿子,得意洋洋地笑了。
一九六二年春天的一个中午,闵少卿像往常一样饥肠辘辘地从竹林那边的小路拐过来时,我叔叔兴奋地跑过去抱住他说,今天我们可以吃饱饭了,妈妈做了好多的饭。闵少卿满腹怀疑地冲进那间用竹子搭成的灶房,锅里果然蒸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看一眼就知道了,是仙米。那是一种外表像大米其实是砂子的东西,它那诱人的外表能鼓励人们把它吃下去但却不能消化。在那段被中国别有用心的历史学家们轻描淡写地叙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间里,仙米成了举人湾最大的杀手。那段日子,饥饿带来的恐惧远比饥饿本身更令人绝望,吃仙米便是这种绝望弥漫的恶果。闵少卿亲手埋葬过几个被仙米胀死的乡亲,他们大部分人的肚子像倒扣的锅一样坚硬无比。有鉴于此,闵少卿一把提起锅来,三下两下走到竹林深处,把锅倒扣在地上。等我奶奶闻声赶来时,锅里边已空空如也。我奶奶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说好不容易走了几十里路挖回点仙米,又被你糟蹋了。接着,她花了整整一下午,声嘶力竭地控诉闵少卿二十多年来的罪恶,她甚至不恰当地把朝代更替、江湖断流、五谷欠收统统归罪于闵少卿,以至于邻居们听着听着都笑了。
那天下午,玩世不恭的闵少卿坐在闵家祠堂那块巨大的磨刀石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穿过阴森的竹林后徐徐降落在雾气蒸腾的青衣江上。这个被饥饿折磨了四五年的干瘦老头悲怆地想起了三十年前他的新娘子跨越重重山水来到他身边的那个下午。当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三更时分,闵少卿沿着那条已经被蒿草掩盖的小路进入闵家坟里。闵家的历史已不再完整,这里已经被人们东一块西一块地开垦成不长庄稼的土地。他瘦弱的身躯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落在闵成龙的墓前,来自生命本身的威胁让他无所适从,他甚至不知道向祖先祈求什么,只是在冷风中坐着,好像等待祖宗从遥远的时代走来,给他指点迷津。十五年的赌博生涯虽然过得不光彩,但从来没有长达两三年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发生。而比饥饿更令人恐惧的是找不到人。曾经人流如潮的集市变得稀稀拉拉,就好比置身于一座巨大无比的坟里,阴森和恐怖随时袭来……想着想着,感到没有出路的他竟嘤嘤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竟然放开嗓子嚎叫了起来。事隔多年,人们还能忆及那个恐怖的夜晚,闵少卿狼一样的嚎叫撕裂了举人湾的夜空。
第二天,闵少卿摸着两个儿子干瘪的肚子说,我不能让你们饿死!祖传绝技已经帮不上任何忙了,因为没有人上街赶集。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满怀希望地一四七走牛佛渡,二五八去黄家,三六九赶五凤驿,但每次都灰溜溜地回来,每次都验证了没人赶集这个事实。而且,在那个人吃不饱肚子的日子里,土地也变得饥饿起来。千百年来,举人湾的土地永远听从人们的摆布,人们投入越多,土地回报越多。而现在,举人湾的土地像误入歧途的孩子,淘气得令人吃惊。人们种什么它吃什么,吐出来的却是东一堆西一堆的荒草。好几个日夜,闵少卿绝望地蹲在荒草萋萋的田地边,尖细的手指拂过陌生的土地,弹奏出哀怨的琴声。土地指望不上,闵少卿爬上了曾经留下许多苦痛的大青山。在他少年时期,为了给孱弱的父亲挖草药,无数次上下大青山,无数次在悬崖上舞蹈和历险。那时的大青山水草丰美野兽出没,野兔、蛇、獾猪、狼等挨个考验着上山挑衅者的意志。但现在,那些凶残无比的动物都顺理成章地变成令人无限向往的食物,大青山已变得满目凄清、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