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绿水江如一抹黑色的缎带一般,将大山缓缓的缠着。
水声潺潺,只是被军营中的人声鼎沸掩了下去。
偏营的一座不起眼的帐篷里,一黑脸汉子蹲在门口,正在擦手里的黑色大刀。一帐篷的酒味,勾的他的酒虫一阵一阵闹腾。可是他不敢喝,也不能喝。
一个时辰之前,他还能看着矮榻上的男人一坛子一坛子的灌酒,心里赞一句,好酒量。
而现在,他只是背对着男人擦着刀,不想再去看他。
那个男人,巍峨如山,守卫着国家的边疆,守护着百姓士兵。
虽然喝酒吃肉的时候见了他,他们这帮子军官连礼都不行,但是在他们心中,他的伟岸高远不是虚礼可以表达的,九殿秦昭,是他们心目中的少年英雄。
不知道怎么的,他并不想看九殿醉酒的样子。
今夜,既然九殿想要醉酒,就换他来守卫他。
帐篷的布帘被撩开,黑脸汉子猛的抬头,手中的黑刀作势要起。
来人额头饱满,天庭方阔,一脸的忠厚老实相儿。对黑脸汉子点点头说:“我来看看他。”
黑脸汉子点点头,收回大刀,别在腰间,出了帐篷。
薛璁走到矮榻旁,拎了两坛子酒放上去,撩起衣摆坐到秦昭对面。
秦昭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来了。”
“笑的跟哭似的。”
于是喝酒。
都说一个人喝的是闷酒,两个人喝的是热闹。
但薛璁是个武痴,平日里话就少,正常沟通都存在问题,更别说安慰人了。
于是,喝的仍然是闷酒。
闷酒醉人。
第二日,成月落睡到正午过后才起床,也不是有多困,就是潜意识里不想起来,想不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秦昭。
可惜,不能一直睡下去。肚子首先就不同意。
和阿甲一起吃完午饭,成月落问道:“下盘棋?”
阿甲点头同意。
棋局过半,阿甲落下一子,看着成月落用他特有的语速,一字一字的说:“心,乱。”
“是挺乱的。”
“他,喜欢,你。”
“是喜欢吗?谁知道呢。”成月落略一思索,道:“昨个你都听到了,难怪我被人打伤了也不见你出来。”
阿甲顿了下说:“他,在。”
他的意思是秦昭在场,以秦昭的身手,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成月落没有接话,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吃掉了阿甲的三颗黑子。
阿甲想了很久才走了下一步,吃了成月落大片的白子。
在成月落的连声懊悔声中,阿甲状似无意的问:“你,喜欢他?”
成月落怔了一瞬,随即有些恼,有些小女子情怀的害羞,“怎么会?”
“为……什么?”
“因为……”成月落顿住,觉得背后说秦昭的是非有些不大厚道,“哪里来这么多为什么,你今个儿话很多呀。”
阿甲戴着面具,只一双眼睛和嘴露在外面,他的眼睛有些细长,眼角微微的上挑,如果没有毁容,大约是最风流倜傥的桃花眼吧。他似乎是笑了,眼角愈发的向上挑着,“逛逛?”
成月落一下子站起来,一边收拾棋盘一边说:“大哥,你终于肯出门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自打进了王府,你就没有出去过。豫州城好歹也是这北方最繁华的地方,说书听曲的……。”说到这里她想起来阿甲应该是世家公子,繁华极尽的亦不过是日常的消遣罢了,那么……说吃的吧。“四六胡同有一家灌汤包特别好吃,一口咬下去,那里面热乎乎的汤汁就喷进了嘴里。七九街口王老爷子卖的糖葫芦是豫州城一绝,外脆里软的,里面的果肉软糯糯的,外面的糖浆脆生生的……”
阿甲默默的看着成月落滔滔不绝的样子,只是看着,静静的看着。似乎不论她说什么,说多久,他都心甘情愿的听着,一直听下去。
两个人出了王府,一路走走停停,吃吃买买。
成月落依旧是个话唠,一路上不是在同店家砍价,就是和阿甲介绍吃的,说个不停。
阿甲依然沉默着,由着成月落把秦昭带给她的压力发泄出来。
就这样吃吃喝喝过了几日,有了阿甲相伴,成月落觉得很踏实。阿甲嗓子毁了,很少说话,却肯耐心的听她说话,哪怕是漫无目的的发发牢骚。她想吃的食物,阿甲会陪着她吃,她想做的事儿,阿甲会陪着她做,成月落忍不住会想,真有这么一位哥哥该有多好。
和阿甲下过几盘棋之后,成月落发现自己之前看低了阿甲的心性,或者说智慧。棋局可观心,古来如是说。
阿甲的棋路不似秦昭的缜密精细,算无遗策。而是另外一种风格,看似毫无章法,遍地开花,却在出人意料处觅得一处胜机。
成月落忍不住伸手去敲阿甲的脑袋,被他侧头避过。“你这脑袋是什么做的,怎么能想出来这一步棋呢?”
阿甲没有理她,在落一子,结束了这局棋。
成月落嘀咕道:“应该让萧暮雨跟你下一局,彻底断了他下棋的爱好。”
阿甲敲了一下成月落的脑门,想了想,抬手又补了一下。
成月落揉着脑门吼道:“喂,打顺手了是不。”
“恩。”阿甲喉咙轻轻的震动,很温柔的应了下来。
成月落哼了一声,抓过一把棋子,冲阿甲打过去。
阿甲一避再避,奈何成月落用的是秦昭所授的金缕曲的招式,速度奇快,发出的棋子又多,几枚棋子避无可避的打在阿甲的穴位上,阿甲不受控制的笑起来。
听着他哑哑的笑声,成月落也大笑出声。
是呀,生命如此可贵,或者本身就是幸福的,被秦昭喜欢着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至少证明自己很不错,值得秦昭的另眼相待。
喜欢可以是一个人的情感,在一起却需要两个人的喜欢,想到秦昭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成月落傻傻的觉得很欢喜。
豫州城,平王府,东厢客房外,一弯水潭前。
成月落静静的站在那里,应该是常年有人打扫这空房,面前的石桌上没有积灰,只落着风吹下来的几片树叶。
她曾经在这张桌子上和阿甲对弈,打闹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如果只是昨日,无今朝该有多好呀。
想起来那个时候她还因为秦昭的求而不得暗自高兴了,却不知道九殿秦昭向来只有志在必得,哪里会甘心于求而不得。
“娘。”毛毛在身后喊她。
成月落转过头去,见秦昭已经换了一身黑色常服,毛毛也换了件干净的小褂袄,大手牵小手的正一起走过来。
方才在饭桌上,秦昭争着要喂毛毛喝汤,毛毛好动,一蛊汤水尽数倒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吓得一屋子伺候的奴才全都跪在了地上,直呼死罪。
秦昭坚持不假他人手,自己带着毛毛去房里换衣服。
成月落没有说话,由着他去。
皇权面前,很多东西都需要重新考量。这一路行来,她一直在想怎么样用手中的筹码换取最大的利益,不为自己,为毛毛。
而她手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筹码,就是秦昭的感情。
只是她还没有想好,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秦昭。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定是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他如了意的。
但是,她有毛毛,毛毛是秦昭的骨血。
这一点,让事情复杂了。
让她的心情也复杂了。
毛毛手里拿着一个木雕的小老虎,献宝一般的递到成月落面前,问道:“娘,好看吗?”
成月落点点头。
毛毛指着秦昭说:“叔叔给的。”
“谢谢叔叔了吗?”
毛毛仰着头,认真的对秦昭说:“谢谢叔叔。”
秦昭摸摸毛毛的头,“乖。”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成月落说:“每年毛毛的生辰我都会雕一个老虎给他,就想着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终会有找回你们的一日。这次出门也没有想到真能找到你们,身上只带了这一个。”
成月落也沉默了一会儿,把毛毛抱起来,“这算什么?杀子的愧疚?”
秦昭一把握住成月落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不肯离开,“我不信以你的心思想不明白我的苦心。”
“我只知道你的狠心。”
秦昭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成月落咬着牙一声不吭,倔强的抿着嘴唇。
毛毛没有发现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较劲,自顾的玩着手中的木雕老虎,这几年,他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这会儿玩的正开心。
他的开心感染了秦昭,秦昭松了力道,却没有放开手,笑道:“你会不知道?即使出逃的时候不知道,知道毛毛还在的时候总应该想到了吧。你装作不知道,骗自己说不过是侥幸而已,无非是要给自己一个恨我的理由罢了。”
成月落愣了片刻,勉强道:“恨你的理由太多了。根本不差这一个。”
秦昭的敏锐一如往昔,对她更是知之甚深,她这一愣,让他的心情很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伸手揽住了成月落的肩膀,柔声道:“可是只有这一个,才能让你说服自己不再爱我。”
成月落看着空空如也的石桌,看着绿水如波的水潭,看着这院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也看着面前俊美如昔的帝王,轻声说:“秦昭,你不配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