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石朴缓缓推开西边的屋门,脚步极轻地走了进去,见爹和妈刚刚礼完拜下来,走近些之后,赶忙躬身向二位老人问候色俩目,二位老人也都认认真真给他回了色俩目。见二老已在炕上坐定下来,他先在水窖上用铜汤瓶净了手,而后右手提起炕桌火盆上正喷吐着白色云雾的瓷茶壶,左手一一拿起桌上的茶盅盖儿,将两个盖盅里都斟满了水,又把盅盖儿小心翼翼地盖好,再把茶盅恭敬地递到离二老最近的桌面上。
没错,每次他只要走进这个屋,就连眼睛也变得特别管用了。见炕桌跟前的木匣里,已经没了过夜用的当种火的炭块,连忙拿起木匣,到小炕旁边夹道处的炭堆旁边,拿起铁锤,砸出来些合适的块儿,又一一盛在木匣里。当把沉重木匣抱回到原处的时候,发现夹道跟前的两块小砖上显得空空荡荡,便又从门外提来了娘的尿盆和爹的尿壶。
刚进门,觉察到这两样东西的气味有些刺鼻,如果不设法处理,就会搅扰二老屋里的空气,又端起地上盛着净水的旧脸盆,将里面的水向那壶和那盆一一倒上些,重新一手拿着一只走出屋门,捡个废高粱头,分别搅刷一番,才倒尽了脏水。再用洁净水涮过后,又重新提回到屋里来,将它们放在两块小砖上。当在水窖儿上净过手之后,这才起身与二位老人打了告别招呼,向东边的大屋走去。
先前,他到外面专门去找大女儿,白白浪费了几个小时,也没看见对方的影子。这可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事,又怎能不让他感到困惑和蹊跷?看来,毕竟是人大心也大了。进屋之后,见大女儿已经回来,他的脸刷地一下拉了老长,若按先前生气时候的想法,一旦发现她,非要狠揍一通不可。无疑是还没搞清楚原因,只好先忍耐下来。
由于心里的气依然没法消解,刚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狠狠训斥起来:“你这娃,一丝心眼都不长,你妈的二回药还没煎呢,竟然跑得连个影子也不见!”
“我这就去煎。”她进了伙房,等药锅里的水不再瀑了,又给爹盛好了饭菜,用盘子端回到大屋。
他见她想往炕边坐,又发起了火:“爷爷和奶奶屋里的饭碗和菜碟子,还没收拾呢。这么大的人了,晚上不在家窝活着,狗游乱逛的不是好习气!”
杜英英只好压着气儿死受,乖乖地到西屋去收拾碗碟。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种脾性。自从辍学回来,她几乎就变成了这个家里的一种动物,行动的缰绳全由爹掌控着,特别是晚上,只要自己出去一阵,他总会啰嗦个没完没了。
仿佛夜晚是强盗,只要发现她,定会立马恶意丛生,并很快使出恶毒手段来。以往,爹啰嗦的时候,杜英英总会抓住适当机会,强调自己的理由,今晚却一破旧例,她显得分外理解和异常平静,不想为此而影响自己与爹的沟通。只是怕他再次嘟哝,才引出了心里的盘算:
“爹,海文他没考上学。”
“啥,你说啥?”
“海文,他没考上学。”
“你听谁说的?”
“那红榜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你啥时候见了?”
“上午进城抓药的时候,”
“说不定人家考的是高中中专呢。”
“上次我就听他妹妹海霞说,她哥只报了大学。”
他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端起盖盅咝咝地抿着茶。实话说,对于海文下一步的路到底往哪里走,在此之前,他就曾反复思考过。如若考上大学,往后回到县上,愈发会写更会编了,万一骗个一官半职,或者溜拍在哪个当官的屁股后边,干个秘书之类的差事,就有可能朝他的眼睛里撒沙子,朝他的头上拉屎拉尿,那就成了大祸害。
如果考不上,回到这个庄子里来,肯定不会让他这个队长当顺毛驴儿骑。娃芽芽的时候,就会用笔头子剜算人,现在长到墙头那么高了,并且有了不小的力气,又怎会安分守己?就连刚上中学时候骂的那些话,以及骂他时候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都还记忆犹新。再说,由于告状之事,自己对海家母子二人的严厉整治,海文又怎能轻易忘记?尤其是他父亲海中山去世的事情,更不会轻易了结。
说白了,队长这种工作就是一个出气的筒子。领导和被领导者本就是一组矛盾,哪有个盆儿碗儿不磕着的。一旦伤着了海文家里的人,他那通天的笔杆,还能睡大头觉?思前想后,觉得对方还是考走了的好,管他将来成龙呢,还是变虎呢,都是往后的事。可没想到,对方却又实实在在地回来了。
杜石朴说着解恨的话:“哼,他娃娃跑呀颠呀?响尻子跌上了吧!这都是真主罪的,谁叫他刚出世的时候,就变着法儿用笔头子剜算人呢?行好的好跟着呢,行歹的歹跟着呢。”
“君子舍命,小人解恨,阿丹也是个没爹的可怜娃么,你怎能说出这种下狠的话。”周凤莲一边用怯怕的目光瞅着丈夫的脸,一边陪出些微笑来,轻声细语地埋怨着。
他红着脖子赤着脸,并且喷着唾沫星儿:“你好生坐着你的,海家的驴上有你的啥行囊?”
“爹,像你这样对待我妈,她那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全都白喝了。”杜英英听不过,为母亲抱打不平。
他白了女儿一眼:“谁叫她那嘴头子爱管闲事?骂了多少次,老毛病一直不改。”
爹对妈的一番牢骚,让杜英英为自己要办的事情犯起了难。一旦搞得不好,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发现母亲的脸色惨白得有点瘆人,也还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她觉得,母亲的命实在太苦了,遇到这样一个脾气倔强的男人,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啊。真不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煎熬过来的。
“爹,你看海文回来当社员好,还是考走了的好?”她知道,对爹说话的时候,首先自己不能过于胆怯,不能让他占心理上的优势,也是总结了妈的教训,她喊天震地问着。同时,还配上了一个小插曲——给他端来了一个刚刚放好各样泡头的茶盅,并且动作格外麻利地斟上了茶。
杜石朴慢慢品尝着儿女递过来的浓香的茶水,总以为她是在替爹烦心哩,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我看,怎么都一样。走了多个冤孽,来了添个祸害。不过,他来来去去都不敢对我怎么样。你放心,即便回来,他也是爹手心里的面疙瘩,圆扁由不得自己。若要听话受使,就好说好商量,若是顶顶撞撞来硬的,我叫他尕娃不能浑全。”
“爹,我上午遇见海文了。”见爹不再发脾气,她想引出正题。
杜石朴惊愕了,屏声静气等待着女儿下边的话。周凤莲也惶恐地扬起了头。她和海文的母亲金氏从小在一起耍大,早就建立了友好情谊。这些年,为金氏家的事,她和丈夫不知吵过多少次架。每次,都因为对方的蛮不讲理,与自己生来的柔弱,受了不少暗气,吃了不少冷亏,可她依然那样关心。
女儿仍接着前面话的语气说;“海文让我给你带个信呢。”
“啥信?”就在这么问话的时候,他也想起了当年海文告自己的那封信。那可真是:尿泡打人人不疼,一股子臊气怪难闻!的确,如果没有对方的那封信,自己的名字怎能跑遍了上下的公堂?
发现听见信这个字的时候,爹是那么惊恐不已,女儿不禁暗自好笑:“是口信。可能是不好意思和你当面交谈,就叫我给你带个话呢。他说,关于他告你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当初自己年幼无知,不太懂事,你别再往心上搁,他这次回来要当你的兵了,还望杜老队长能高抬贵手。”
“他这才认得爹们了,过去把我告够了,后来又把我骂够了,现在觉着跑不脱我的手心了,又反过来说软话,把他能坏咧!”骂过了,又觉得这件事似乎不像那个小直脖筋做出来的,他又急忙追问:“阿依莎,你真格听他那么说了?”
“不信,你就自个儿去问呗。如果想和他继续当对头,你就当吧。”她微微皱了一下鼻翼,略带几分不耐烦的劲儿。
周凤莲仍是一点儿也不记前面的教训,连忙插言:“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有啥不相信的?人家海阿丹可是读书人,越读心越明。要是糊涂虫,怎还能给你带这样的信。”
杜石朴狠狠瞪了婆姨一眼,正准备再次训斥,发现女儿站在一旁正瞪着自己,才没有发火,连忙拿起筷子端起碗,重新扒拉那半碗饭。看爹吃饭的样子,杜英英不禁有些好笑,仿佛那饭也与她刚才提到的口信有什么关联。每一粒米都得反复咀嚼,总怕里边有什么没拣干净的怪异之物,会硌伤自己的牙齿,带来意想不到的痛苦;每一口饭都得仔细咽吞,总怕会被什么东西卡住咽喉,出现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那种尴尬情景。
方才杜英英显得特别沉得住气,这阵见爹总是不肯表态,由于心里猴急,口干舌燥得特别难受,急忙开口问道:“爹,你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现在又上了些年纪,无论想啥问题或做啥事情,还是心平气和才好。要我说,从今往后,再不要和社员们拗劲和闹腾了。整个海家也就海文那么一个男娃,再说他的身子也瘠瘦。”
“你说这话,还哪里像个丫头人家的样子!”爹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她,仿佛已经从女儿的那句话里听出了他们二人关系的不明不白。
他给了杜英英一顿哑巴气,杜英英却又把这口气还给了他。他还没吃饱,可她却端来的是半碗锅巴,每块的脊背上都长着几坨黑黑的疤痕;今晚他是那么焦躁不安,而她重新抓上来的盖碗茶里,却没再放杂七杂八的泡头,只是点缀了一小撮驴粪末似的茶叶;就连给他铺的被褥,也进行了一番改革,好像放大了的拼音文字,就连笤帚都还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