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梨花湾清真大寺礼过晨拜回来,马存惠一如往常那样跪在炕上的火桌旁,喝着老伴儿恭恭敬敬递上来的盖碗茶,待到浑身略略有些热乎劲儿的时候,立刻捧起一本厚厚的阿拉伯文经书,滔滔流水般地诵读开来。这不仅是他的生活习惯,也是特别上心的一件事情。若是由于什么急事占用了诵经时间,他一整天都会恍然若失、心神不安。
每当丈夫诵经的时候,吴秀梅总有一种特别神圣的感觉,同时也觉得,整个家里的氛围,也该对得起这种感觉,最起码应该与之完全和谐才好。之前,她就头上搭个防灰尘的围巾,拿起扫帚打扫起了院子。在丈夫开始诵经的时候,他已打扫完了整个院子,就在准备放下扫帚的时候,忽然听到大门口传来了一句亲声热气的问话:“老嫂子哎,满拉哥他在家吗?”
“谁呀?”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抬头打量的时候,她随口这么问了一句。原来,竟然是对门的冤孽杜石朴!突如其来的新情况,把她惊诧得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啊,尽管两家对门而居,这些年从不相互来往。即使每当招呼她家的劳力上工,杜石朴也只是扛着个葫芦头,扯着叫驴一般的嗓门,在她家院门外的庄巷道里吼叫。那么,今天是啥风把他从这个院门刮进来了呢?
再仔细瞅对方的眉眼,一副嬉皮笑脸的龟孙子样,好像脖筋也没以往那么直了,就连脊梁骨也仿佛被什么人抽掉了似的,又像是有谁在脚底下拽着绳儿操纵着的一只皮影儿似的。她怎么看,都不像原先的那个杜石朴,好大工夫过去了,依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是否出了问题。
她怎能忘记,正是眼前的这个杜石朴,在动乱的年月里,带人拆了梨花湾的圣洁寺院,又逼着庄子里的本民族人养那亵渎魂灵的哼哼,继而酿出了那场惊心动魄人命关天的悲剧。从那时起,他们两家就成了势不两立的死对头。也可以说,杜石朴就没脸面再到她家这个院子里来了,自己家的任何人更不可能低三下四到他家院子里去。
再仔细看,对方穿的还是那身皱皱巴巴的衣服,戴的还是那顶好似晒了不知该有多少日子的西瓜壳儿一般的小白帽。尽管这样,凭她这位穆斯林女人的经验,从对方裸露在外边的发迹和清清秀秀的脸面,就可以辨别出来,对方是刚刚净过身的。莫非,他又要信教礼拜了。否则,也不会想起满拉哥啊。
正在屋里诵经的马存惠的情绪,也受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干扰。当听到杜石朴询问他在家与否话语的时候,总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错觉。可不,杜石朴就在他家对门住,很可能是对方在大门外与什么人说话的声音,随风飘进了自己家的院子里来。但仔细辨别,满拉哥的亲热称呼又分明是从自家院子里传进来的。
透过窗玻璃打量,发现果真是杜石朴的时候,马存惠捧着经书的双手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没错,很多年来,对方的脚步从未迈进过自己家的院门。莫非,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正是这件蹊跷事情,让他不得不赶快合上了正在捧读的那本厚厚的经典。是啊,诵读经典可不敢三心二意,那种似读非读,不只是不够敬重,也会让自己的心情时不时地受到罪责的折磨。
对方的身影,一下子勾起了马存惠对往事的回忆。在他还没当生产队长的日子里,他们两家都在老庄子地方住。那时,两家相隔的距离比现在要远很多,可关系却处得相当融洽。只要杜家有向真主动求祈的事情,总少不了要请他这位满拉哥与阿訇们一起诵经。但自从两家有了心病以后,杜家无论操办啥样的红白大事,再也不让他参与了。仿佛,他一旦出现在那种场合,就会立马破坏整个气氛。
“安色俩目尔莱库姆?”正当马存惠猜测对方到自己家来的原因时,杜石朴竟然掀起门帘走进了屋。他万万没有想到,娃他妈没请没让,对方会独自闯进来。是啊,透过窗玻璃,他分明已经看见自己正在诵经,为何还要肆意闯入?更出乎意料的是,对方会用如此圣洁而热忱的经堂语向他问好。马存惠立刻意识到,肯定被什么为难之事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才来找自己出主意的。
否则,一个脖筋从来都是那样直挺挺的人,一个分明知道自己是对门马家的宿敌,一个好好赖赖总算在台上掌握了许多年权力的呼风唤雨的老队长,一个当初反叛得把教道看成臭狗屎的造反勇士,而今怎能以这般怜弱乃至令人心酸的模样,登门入室、躬腰屈膝用经堂语向他问好。想到这里,他的胸膛里立刻涌起了一股股酸楚的激流。
坎坷的人生经历中,马存惠曾处理过许许多多特别棘手的事情,不少人为此格外地钦佩他。可面对这种突如其来,他竟然没了主意,是继续冷淡对方呢,还是立马与之搭话?倘若继续冷淡,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他深深知道,做为一位穆民,并且是一位有宗教学养的满拉,只顾个人恩怨,一味由着性子待人处事,特别是若不以恭敬的态度回问对方的色俩目,是相当不明智的,从教道方面讲,也是说不过去的。
这种心理变化,也再次证明,自己本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男子汉。当年为了不养哼哼那件事情,他竟能与杜石朴豁出命来对抗,哪怕蹲大狱乃至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在那个有关自己、家人、村民和本民族尊严的关键时刻,他的意志比磐石还要坚定,他的心比钢铁铸就的还要坚硬,此时却经不住杜石朴这般怜弱的告饶或纳软。想到这里,他连忙放下经书,拱手倾身向他回问道:“喔尔莱控姆色俩目!”
“满拉哥,今天是我家太爷的年份,想过乜贴动个求祈呢。”其实,杜石朴是做了最坏打算的,当冒昧走进他家院门的时候,总以为马存惠很可能会把自己轰出来。当听到对方的热忱回问,他有些受宏若惊,眉眼里顿时没了那种畏缩和乞求的神色,语调里立刻也没了那种央告和巴结的成分,用爽爽朗朗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说,“请你看在亡人的份上,到我家里去一趟吧。”
“这——”马存惠本以为,由于队上或家里的什么财物或人际关系方面的紧要事情,他才来找自己打问、商量或帮他沟通的,正在考虑如何应付,没想到对方却是为这等虔诚之事而来。想推托也有些难为情,尤其像自己这样一位对教门特别热心和虔诚的人,是无法拒绝的,何况自己还在周周围围的穆斯林之中,有着相当高的声誉和相当大的影响。看来,只能做出这样的回答,“你先回吧,我立马就去。”
“那我就在家里恭候你了。”听到马存惠回答得也还痛快,如释重负的杜石朴用感激的目光和恭敬的话语向他致谢后,赶紧离开了马家的院子,仿佛迟走一步对方就会变卦似的。尽管这样,心里依然在嘀咕,虽说这位念经人向来言而有信,但世上不记前仇旧恨的人,又有几位?更何况,是付出了许多年蹲监狱代价的深仇大恨呀!莫非,对方只是想用比较体面的做法,把自己从他家打发出来?
正这么想着,只见脚步匆匆的马存惠已经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他身着清清秀秀的黑色长袍,头戴亮亮净净的小白帽,给人一种特别精神的感觉。杜石朴匆匆迎上去,毕恭毕敬地给尔撒满拉领着路。走进杜石朴家的西屋,马存惠很快发现,从寺上请来的阿訇和满拉,以及几位乡邻亲友,早已在此等候,他连忙俯身拱手向大家问候了色俩目,众人也都很恭敬地向他致以了热情的回问。
由于所请人士已全部到齐,杜石朴点香举意之后,屋里的诵经声顿时传扬开来。首先是从阿訇开始的向左边轮流进行的逐个赞念,继而是在阿訇带领下的齐声赞念。尔撒满拉的音质极好,平常时候说话就像敲金钟、拨竖琴,尤其中文、阿语和波斯语的造诣都很深,对所念的内容理解得很透彻,自然就带上了特别丰富的感情色彩。整个屋里的格外和谐的颂经声中,他的声音依然显得高昂而富有个性。
这天下午,趁海文没在家的时候,杜石朴又独自往金氏家蹒跚而去。上午自己与马存惠改善了关系,办了一件出乎意料的顺心如意之事,那种如释重负之感,使她直到此时精神依然格外亢奋,眉目之间洋溢着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轻松和快活。然而,当来到金氏家门口的时候,心情又立马沉重下来,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以往的岁月。
的确,在互助合作化的日子里,他和海中山的关系,还要比马存惠密切。他一直认为,与马存惠在一起拉话闲谈,虽说能受启发、长见识,但心里总会防范不已,怕他会把自己当猴地耍。但他也能意识到,这可能是人们对强者必定会有的一种胆怯心理。与海中山在一起,就觉得很自然,很随和,很亲切,话说得再淡滋寡味,再信马由缰,再不着边际,也不怕对方耻笑,更不怕对方到处张扬。
那时,他每次到海中山家来,家人总是端茶又端饭,拿他当自己家的亲朋好友看待。自从成立人民公社以来,准确地说,自从自己当上这十三队的队长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次恶化开来,自己总嫌海中山不听从他这个队长的指派和使唤,不像个当乖顺社员的样子。海中山又总报怨他,仅仅是个当社员的料,当官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生瓜蛋子。
“文革”中的一天,他按上边的指示,指派海中山和其他社员一起去拆寺。海中山骂他是回奸,他回敬对方是老顽固、死落后,由于对方抵触的厉害,他还差点儿动起了拳脚。自从海中山归真于那场混战之后,两家便结下了深仇大恨。除过杜英英和海文是同学关系,偶尔有些纸张笔墨的来往,两家的其他男女老少,哪怕在路上面对面相遇,也从不打什么招呼,要么怒目而视,要么视而不见。可不,世上哪样的仇恨,能比得上有关身家性命的呢?
正是忘不了这些刻骨铭心之事,走到金氏家门口的时候,朴石朴放晴不久的心情,顿时又阴暗和压抑到了令自己几近窒息的地步。是啊,是啊,在金氏的眼里,他杜石朴定然是个大恶魔。再说,对方毕竟是女人心肠、女人见识,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又不识什么字,绝不会像马存惠那样宽宏大量。肯定不会想到,想当初他杜石朴之所以那样做,不仅受人蛊惑,更是事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