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述说,又怎能不让海文格外感动。在他所遇到过的大民族人当中,如此诚心地理解、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人,真是不可多得。有些也还摆出一种以强凌弱的架势来,并且用炫耀的语气大谈自己是如何唯物和文明,继而又用轻蔑的口吻斥责和嘲讽别人是如何唯心和愚昧。为了让对方很快摆脱窘境,他连忙说:“郑叔,祝贺你荣升。”
“多谢多谢。哎,你怎么不到我家来了,是不是因为和世文打赌的缘故啊?哎呀,年轻人,别那么书生气十足好不好?听说了你们打赌的事情之后,我将世文狠狠批评了一通。人生的紧要关头,需要的是沉着、冷静和缜密的思考,怎能耍儿戏呢。若想复读,你得赶紧去报名,我估计现在还来得及,何况大部分课程你原先就学习过。这些日子,世文总在念叨你呢。”
海文连忙解释,倒不是因为打赌,完全是由于太忙,等有了工夫自己一定去见世文。说心里话,这些日子自己也很想见到他。补习班自己已决定不上了,他当然知道还是考上大学为好,但以全家人的辛苦为代价,去争取那么可怜的录取率,实在是一件荒唐至极的事情。”
“在这点上,由于世文高考的事情,我也深有同感。听说,学习情况最好的班,也才能考上几个人,很多班——甚至就连有些经过仔细筛选的补习班,都是连年推光头,这怎么成?”大概是为了进一步打消他的顾虑,郑副县长也还细致分析了形成这种局面的深层原因。他说录取比例低,是客观事实,与历史和地域等原因都有很直接的关系,致使师资力量和素质都比较薄弱,教学环境和手段也很勉强,但也与有关部门向上级反映基层情况不够,争取改变这种被动局面的决心和措施不积极、不得力有很大关系。
郑副县长说,他的一位同学就在一座相当有名气的大城市工作,那里的录取比例,是下边人不可想象的,成绩相对好些的班级,大多数学生都可以上大学。对这个问题,作为人省大代表,他已经和一些代表联名,写提案向上面反映了自己的看法。国民受教育的权利,应该尽量做到基本上平等。否则,一些贫困地区,何时才能发展起来啊。末了,见海文回队的主意已定,他若有所思地问:
“听说,有位叫马存惠的满拉,就住在你们庄上?”
“对。”
“他现在过得怎样?”
“不怎么样。”
“他的问题又申诉过了么?”
“没有,他觉得,能提前释放出来,就算万幸。”
“话不能那么说,这可是关系到民族宗教政策方面的大事。回去给他捎个信,让他亲自来县上一趟。”
“我记住了。”
不多时候,热气腾腾的羊杂碎就被一位小伙端上来。他们每人一碗,一边尽情地欣赏,一边动起了筷子。看着鲜红的辣椒油下面颇像是各色各样的艺术品,海文竟是那样迫不及待,同时也想到了如饥似渴那个成语。由于母亲最会做羊杂碎,他对这种小吃的制作过程,非但了如指掌,也还充满特别的感情。
他知道,那雪白而条状的,是用面糊糊灌出来的肺子做成的;那青白并有花纹的丝状物,是用开水烫罢并用刀刃刮过的胃切就的;还有那褐色条状的肝,紫色片状的心,乳白色圆状的肠,浅黄色的多种形状的头蹄肉。如若不了解情况,又怎么会相信,如此美妙的食物,居然是由羊的内脏和头蹄肉制作出来的?
让他们吃得最放心的,还是回族人的那种罕见的干净。要知道,那可是上升到了信仰高度的一种为人处事的方式。严格地说,若给顾客卖了不干净的食品,就不单单是一般性错误,而是要受到来世清算的一种罪过。看来,真正的信仰,是渗透在信仰者的所有行为举止当中的,并非某些想当然者的非常功利的任意理解和随意取舍。难怪百姓中曾有这样一种说法,没有真正信仰和生命畏惧感的人,才是最容易肆无忌惮和贪得无厌的人。
集市上的人们,一旦搞清楚这位大腹便便的副县长,不是来限制和打击买卖活动的,反倒是专程来这里体察民情和感受新生活的,立马奔走相告着这一特大新闻。不大一会儿,刚刚沉寂下来的市场,又渐渐苏醒和活跃起来。因为很想从世文父亲跟前得到一些确实信息,海文赶紧打问道:
“郑叔,目前的这种做法,没啥虚悬吧?”
“你指的是那种做法?”
“当然是这种比较开放的集市贸易啦。”
“能有啥虚悬?要我看,大变化还在后头呢。海文啊,在我看来,你好像对目前的这种变化,有点不太适应,准确地说是有点怯怕。这当然与最近一段时间形势变化得很快有关,但也有你回到乡下的这些日子对国家形势了解不够的原因,万万不能这样啊。要知道,这可是大势所趋,是任何人、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历史潮流。不只是集市贸易,很多方面都在拨乱反正,都会有重大的变化和很新的起色。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农村人要想好过,仅凭简单操作和种植产量非常有限的五谷粮食不行,而是要科学种田,要在新品种培育、合理施肥和现代化管理方面做足文章,同时还要从其他方面寻求突破。在我们这里,发展工业目前还谈不上,但紧要的是,要发挥你们民族善于经商的传统优势。在历史上,他们就曾通过陆路和海道,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到中国的很多地方来做买卖。要我说,在你们民族的血脉基因和文化传承里,就有这种天然的优势。”
推心置腹地攀谈了一番之后,由于公务在身,郑副县长连忙与海文紧紧握手言别,并叮嘱年轻人,不管怎么说,再到补习班读书才是上策。因为他已预感到,在这种改革开放政策的感召之下,要想大力发展各项事业,首先需要的就是各方面的人才。当然,一旦去上补习班,自己和家人无疑都会辛苦一些,可将来定会得到很好的补偿。世上的很多事情,大都有着潜在而长远的平衡关系。
他一再叮嘱海文,不要怕录取比例低,也不要担心自己的底子薄。一定要相信,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转变。临了还提醒他,人是要有自己的个性的,但也要有自律意识。若发现自己的性格之中,有什么不太成熟或不太积极的因素,就要设法尽早克服,否则就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乃至一生。待到老之将至,即使想改的话,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目送郑副县长远去之后,海文的心里依然有不少疑问在翻腾。比如,郑副县长怎能把经商提高到那样一种程度?这样下去,到底会不会再犯类似于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样的错误?尤其,郑叔可是职位不低的领导啊。一旦倒霉,就不是一般的损失。但就整体感觉,自己的浑身还是壮实和热乎了许多,对前景也充满了勇气和信心。
他正跟随人流看得入迷、打问得来劲,忽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特别熟悉的叫卖声:“哎,笤帚、草荛子,谁买笤帚草荛子!”
这声音使他猛地怔了一下,怎会是母亲的声音呀?继而,便又认为,可能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尽管这样,他的心里依然无法踏实,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没走多远,便发现了母亲的身影。显然母亲还没有看见他,只是打量着那些会不会对自己的生意感兴趣的过往行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发现了草货跟前的一个装着鼓鼓囊囊东西的大袋子。从几处破乱的地方不难发现,就是母亲昨晚曾说过的,几年来从庄子里收集的废鸡毛。他知道,那是要到收购站才能够卖的。
她依然穿着那件补了若干个补丁的黑大襟衣服和黑大裆裤,头上搭着一条已经旧得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头巾,满脸的皱纹和汗气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就像一道道被烤得冒烟的山沟野壑,干巴的嘴唇也翘起了蝇翅般的飞皮,仿佛被风狠命揪扯着的枯槁树叶。就在他心疼至极的这种时刻,只见母亲又蹲下身子,用皴裂的有如是枯树丫杈的双手,把笤帚堆和草荛子的大捆整了又整,喊开来:“哎,笤帚、草荛子,贱卖了!”
这声音使海文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开来,就连脏脏腑腑也好像被什么人撕碎了似的。真的,与其说是母亲在叫卖那堆草货,还不如说是在向世人叫卖他这个儿子的无能、窝囊和耻辱。作为母亲,她忍受了生育和抚养儿女们的无计其数的痛苦,在真该到她老人家歇一口气的时候,却又为孩儿穿衣服的事情,在这里经受熬煎,老人家要你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用?你定然知道“养儿防备老,栽树歇阴凉”那句话吧,那是世人用无数的经验和教训在强调着儿子的基本功用和职责。你说,你还像个当儿子的样子吗?
猛然间,他的神情变得阴森可怕起来,忿怒而悲凄地笑着,那是惟有精神病患者才能发出的一种怪笑,呆板而又险恶,抑郁而又放肆。笑着笑着,他的身子完全失去了之前的那种自然而又和谐的模样。分明正面朝着母亲,脖子和腰胯却又倔强地扭向别处,就像猛然间得了急病,却又挣扎着不愿倒下去的一匹烈马似的。蓦地,这匹烈马又歪腰斜胯地自我作践开来,经过一番特别尴尬而又不规则的折腾之后,又劈开人流趔趔趄趄地向县城西门方向狂奔而去。他决意要追上那台拉梨的手扶,他决意要去做贩梨的买卖;他说什么也不能半途而废;他说什么也不敢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