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文没考上大学的那一天起,她总想和他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昨天下午,在自己家里给他端茶送饭之后,心里竟然有了一种从未没有过的奇妙感觉。晚上又听爹说,海文到河西去卖梨还差个帮手,打算让她去,她激动得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夜里竟然梦见,她坐在驾驶手扶的海文身边,与他说了和路一样长的心里话。没料到在实际生活里,爹却将他们二人分别安排在两台手扶上。
虽说没读过多少书,也没经过多少世事的磨练,然而娘老子的严格指教和遗传基因,却给了她踏实为人的生存个性,与滴水不漏的思维习惯,为人处事诚恳又仔细。然而这一回,或许是由于过分激动,她的想象里却出现了一个漏洞,竟然忘了海文他不会开手扶,一路上人虽在这台车上,心却一直想着那台车上的事情。
见依然没发现马贵那台手扶的影子,马存惠走下车来,向来路那边张望着。由于阳光宛如无数根银针刺着他的眼睛,便决定到路边的林子里去等候。这个小树林,有几十棵细而高的柳树组成。鸟儿在树上尽情啁啾,渠水在脚下淙淙流淌。可他们却无意体会这里的一切。的确,买卖人的时间就是金钱,白白在这里消磨,岂不让人心神煎熬。
看着马贵的车已经走远,如释重负的海文立马松了一口气。也后悔昨天晚上真不该再去找马存惠大伯,恳请做这种买卖。由于路人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浑身上下居然挂满了横七竖八的稻草,便赶忙抖落和捋抹干净,然后又往前走了一程,直到再也看不到母校的时候,这才站在路边,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虽说是个大清早,可进城卖东西的乡下人,早已或背背提提或挑挑扛扛地奔波在大街小巷里。
这些天,从城里回来的人都说,集市的变化愈来愈大,他一直有些不敢相信。是啊,若按在学校里所接受的那些教育,自由市场毫无疑问便是资本主义生存和发展的温床,非但不能让它复活,而且还要将其彻底斩草除根。而眼前所看到的情景,似乎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它已有了一种复活的迹象。
按道理,光阴该往正确的道路上走,往前进的方向变,往符合真理的性质上发展,而眼前的这种现实,为啥与自己这些年以来所受到的教育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矛盾,使他疑惑不解又忐忑不安。他已明显感受到,自己已被这些日子看管梨园的生活圈呆了,圈木了,圈傻了。应该立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从马存惠大伯遭到判刑的挫折以来,做事一直都格外小心谨慎,而最近以来,胆量却变得越来越大,走路的样子和说话的语气也随便与自由了许多,就连贩梨这样的冒险事情也敢积极参与,甚至勇敢带头。为了能尽快搞明白这一连串的问题,他诚惶诚恐地加入到了赶集的人流之中。
车开到县城西门外,由于过问大料调和的安全情况,马贵这才发现车上已经没了海文。腿脚顿时酥软了,悔不该给海文搞那种恶作剧。是啊,如果出啥意外,定是被自己搞得思想不太集中所致。于是,连忙掉转车头,向来路开去。迎面的风,噎得连嘴也张不开,可他却全然不顾这些,只是不间断地向真主求祈平安吉庆。
一直开到原地,都没能遇见海文,也没发现路上有啥意外情况,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到了胸膛里。他估计,海文定是因为抹不下高中生的脸皮,才没上车。真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来想捉弄对方,反倒被人家软软地将自己捉弄了一番。之后,却又高兴起来,觉得这样反倒更好,为自己独吞这趟买卖钱,提供了再顺理成章不过的机会。
马存惠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由于一夜劳累又空腹行车,此时觉得眼前冒着金星。连忙让女儿从车上拿来干粮和水包梨,掺和着吃起来。当然,也不想因为等待马贵,而白白地浪费时间。正在这时,从县城方向延伸过来的路面上,飘来了不知什么女人唱着的水生生的《信天游》:
三天没见哥哥的面,
头发锈成个毡片片。
只要能见哥哥的面,
细糠粗糠我都能咽。
马家父女二人赶忙走出林子,来到路边认真打量着,想知道这个空旷地方,如此美妙的歌声是何人所为。没想到,竟然是自己庄子里的高步清。他骑着那辆据说是三十元钱买来的除了铃子不响到处都响的自行车,车后捎着一对用钢筋焊结而成的铁笼子,笼子里全都装满了梨,两个笼子的上面横架着一条装满梨的口袋。
被沉重负荷压断了的足有筷子一般粗细的几根辐条,随着车轮的滚动不停地哗啦着,与早已磨损却又攒着劲的链子声,以及焊结了多次又超负荷负重的车架子声,组成了一曲滑稽的音乐。他那慢慢悠悠地清唱,与这种伴奏和车子行进时的节奏完全一致。此时,他却又放出了真正的男子汉嗓音:
大白天想你我干不成个活,
到了晚夕想你啊我睡不着。
前半夜想你我吹不灭个灯,
后半夜想你我翻不过个身。
这种声音比之前那女性角色的演唱还要撩逗人,那么苍凉而又火热,那么深情而又执著。就连树林边当观众的马存惠,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了,沉浸在一片遐想之中。总觉得,对方似乎不只是在唱当地民歌,而是通过这种方式,抒发着自己的孤寂情怀。三十好几的男人了,至今还没娶上个媳妇,能不伤感吗,能不惆怅吗?那么谁又能说,这种时男时女的“自恋自爱”,不是他的无奈、借助和自慰?待到对方快要从面前骑过去的时候,马存惠这才迫不得已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哎,高步清!”
“哎呀,坏了!”
看得出来,陶醉在自己音乐里的高步清,就连盯着路面的目光也是那样恍惚。这时,却被从路对面猛然传来的喊声,吓得浑身颤栗了一下。大概也算是家庭政治条件不好的生活,赋予他的一种机警吧,居然就连向路对面看一眼也没顾上,急忙躬腰屈膝频频用力,想尽快逃开这里。而当辨别清楚竟然是熟悉的声音,却又立马停下车,眯着那双本来不算大的眼睛,瞅着马家父女,以及他们身边的那台似乎是装满了梨的手扶拖拉机。马存惠一边往对方跟前走,一边低声打问着:
“你捎的啥好东西?”
“和你们车上是一样的货。”
“上哪儿去呀?”
“瞎汉礼拜——随伙。”
“你见了马贵没有?”
“开着手扶往县城方向跑了,上面不知拉的啥东西,好像还有稻草吧?”
“你知道是啥事吗?”
“不知道,我们俩没顾上搭话。”
“过来歇缓歇缓吧。”
“我不能和你们比呀,还是慢雀儿早飞吧!”
他来还在为自己骑车贩梨的事犯嘀咕,见对方胆敢整车地做这种买卖,立马放心下来。心想,就连劳改释放人员都如此胆大,还能把我这个高成分人家的子女,能怎么样?与马存惠搭讪几句之后,急忙去赶自己的路。当然,也怕对方的梨车一旦赶到自己前边,就有影响买卖的可能。
父女俩正为马贵那辆车担心,却发现它已出现在眼前的路上。麦尔燕仿佛看见海文正趴在车上瞅着自己,腿脚顿时有些不安稳了。由于心里着急得实在没办法,在爹的身后转了两圈,然后鼓足勇气说:“爹,这工具箱太硬了,颠得我肚子特别疼。”
“那可怎么办?这台车装得过于满当,你又嫩弱,再说上面也没有担板,更没有铺稻草窝儿,你若到上面去,非出岔子不可。要么等那辆车来了你也爬到上面去,给海文搞得那个窝儿很宽绰。”马存惠思谋一阵之后,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麦尔燕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勃勃狂跳,但不知为什么嘴上却要这样说:“爹,还是把海文换到这台车的工具箱上来坐吧。”
“不用了。”看着女儿脸上飘着的羞赧红晕,他放心地说。
那车终于到了他们跟前,当停下来之后,马贵连忙走上前,委婉地解释了一番自己迟到的原因。
听说海文没来,麦尔燕顿感失望。还没等爹发话,她再也忍不住了:“啥,你说海文自己不想来,那你是干啥的,你把他甩了,还来给爹编这种荒唐离奇的故事。今天我算是把你看透了。还是男子汉的胸怀呢,连女人的鞋壳儿也不如!”
“他不想来,把我整治得好苦,你还来怨我,你心里想的啥花红柳绿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算是把你看透了,嫩小得像个黄嘴角儿没褪尽的麻雀儿子,心却早已野疯了。”听见妹妹竟然带上了酸溜溜的腔调,马贵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立马加倍还击。
麦尔燕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失态,又怕叫他卡住话路,那样更会窘迫,于是不理他那话碴,继续说道:“你是开车的,人没上去,你都不知道。这话说给谁,也不会相信?”
“等了那么长时间,他不上车,我有啥办法?”心里虽然有愧,可马贵依然极力地推脱责任。
一共两辆车还走不到一起,为这事马存惠本来一肚子毛火,此刻发现他对妹妹说话如此放肆,实在太丢他这位满拉父亲的面子了,就想甩手给对方一记耳光。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发现儿子的眼角竟然已经出现了不少鱼尾纹,一股猛然而至的酸楚,顿时袭上了他的心头,那条胳膊再也不听使唤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让马贵熄了那车的火,到林子里吃饱喝足再上路。
麦尔燕不得不按照父亲的命令,把他们吃的干粮和水包梨都给马贵拿过去。她本以为,刚才她哥让父亲和她那样痛斥了一顿,肯定已经没了什么胃口,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还会影响接下来的开车。是啊,开车这种活,可是最怕精力不济、瞌睡打盹和生气打赌。没想到,对方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一番猛气蚀得马存惠心口发疼,如今身旁只剩下马贵这样一个儿子了,也就是说,往后自己的担儿和所有家业,都要由他来承担。可对方做事,却是如此目光短浅、不知好歹,叫他怎么能放心呢?思来想去,打和骂总不是最终的办法,便将身子靠在树上,一边歇息一边给儿子和女儿讲起了一段故事:
“那是一个清晨,和风拂面,走来一个老人。他步履缓慢,气喘吁吁,岁月使他弯腰驼背。当太阳还没有放光时,他就用拐杖敲打他在也门的德尔旺花园的门了。”他讲得那么专注,有声有色,像是亲眼看着那位老人讲的。马贵见父亲拿眼瞪他,便不敢再三心二意。
“老人的花园收拾得十分利落,花草芬芳,出产丰富。园中渠水常流,湿润的风不断在林中穿过。园子里百花怒放,树上果实累累,有葡萄和椰枣,也有蔬菜和谷物,这些东西都让人赏心悦目,人们也都愿到这里聚会,在这里的树荫下说话,总是充满情趣。
“老人四处巡视,在小路上徘徊,呼吸着百花的馨香,欣赏着美丽的风光,耳里听着百鸟啼鸣。他转身祷告,赞美真主,感谢真主的恩惠,祈求真主保佑他不受富人的欺负,逃脱世俗的引诱和魔鬼的盅惑。年复一年,昼夜相继,老人每天早上都习惯这样生活。
“当他发现园子里谷物成熟,果实沉甸甸地垂下来的时候,便招呼园丁和助手,让他们备好镰刀和其他工具,准备开始收获。许多穷人也是年年来到老人这里,他便给每人一份丰厚的东西:给这个装满一筐,给那个包上一大包。而收获时漏下的,以及树下的各种东西也都归园丁,这几乎是每年的惯例。
“可是这一年老人的孩子们却忍耐不住了,他们不愿意把父亲的钱财分给穷人,也不同意让别人分享这个园子里的果实,不管是客人,还是乞丐。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已经过得不错了,却还想从园子里得到更多的享受,天下没那样的好事。
“有一个孩子说:‘爹,你为这些穷人花掉那么多钱,付出那么多的精力,这可损害了我们的权利,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另一个说:‘爹,再这样下去,你的金钱和财产可就完了,就连庄稼和果子也留不下,我们会变成向人乞讨的穷人。’
“第三个孩子正想开口说话,老人示意让他闭嘴,然后看了每人一眼说道:‘你们所要的金钱是啥?这钱不是我的,也不是别人的,这个园子也不属于我和你们。而是真主托付给我,要分给仁慈的人们,对他忠诚的人们。穷人及其他可怜的人们都有这样的权利,经过园子的客人也理应得到一份,飞禽走兽也该有自己的食物,能把这些都说成是你们的吗?
“这是我多年来按照真主的裁决所习惯做的事。正因为这样,我的钱才越花越多。我年轻时就这样做,中年时照此行事,怎么能到了晚年反而放弃它呢?你们都不要着急,你们已经看到我头发花白,身体干瘦,疾病缠身,要不了多久就会去见真主。此后,你们将继承这个园子和钱财。那时你们就会知道,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路。’
“没过多久,老人就因病去世了。时间过得很快,园子又准备收获,穷人们也像往年一样等待着他们那一份。老人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商量今年如何收获和分配,一个孩子说:‘从今年开始,这个园子不让穷人和乞丐分享果实了,也不许过路人在树荫下休息。谁想要什么,谁就付钱。我们实行这个办法,肯定会发财。
“一个品格秉性最像父亲的孩子说道:‘你们好大胆,自以为做了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其实里面包含着罪恶。你们如果那样做,就是剥夺了穷人的权利,那样就会从根本上毁掉这个园子的,要惹祸的。还是让穷人享受他们的权利,按父亲的主张办事吧!你们做了好事,真主会赞扬你们,并给你们更大的好处。’
“但是其他人一起冲着他嚷道:‘这事你管不着,别出什么主意了,也不用向我们提什么忠告。你还是去向真主祈祷吧,祈祷会结束罪恶,使你走上正路,心向穷人。不过那些穷鬼们既听不见,也不会报答你。’
“他们计划第二天乘穷人们还没有离开梦乡时,就赶快去果园收获,想到每人能得到完满的一份,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真主知道他们的坏主意,便降下灾难。顿时,园子里的草木连根拔起,果实纷纷落地,就连树叶和花茎也全都干枯了。”
麦尔燕倒是水嫩心肠,早已沉浸在父亲所讲的故事之中。但儿子却不以为然,恨不得把手里那块干粮一口吃下去,也好快快上路,心里气狠狠地嘀咕着:“行善行善,看你这善还行到几时?就是不肯为你的儿子想想,不仅每天夜里都难受得恨不得抓墙呢,就连后代也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