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弗尔特
有一天,我和维杰斯拉夫·奈兹瓦尔(20世纪20年代以后捷克最有影响的诗人,捷克现代主义诗歌流派诗歌主义的主要创立者)来到画家卢德维克·库巴(捷克画家、作家)的画室。当时,一本介绍这位画家的大型纪念册正在着手筹备,奈兹瓦尔将写导言中的一篇,我答应配诗。卢德维克·库巴那时已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可是他依旧那样惊人地生气勃勃、精神矍铄。别忘了还应补充一句:他很可爱。同他聊天是一种愉快。他机智诙谐,妙趣横生。在他的画室,令人惊叹、喜悦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首先当然是他的新作,色彩明亮,充满了画家那种不可战胜的、永不衰竭的活力。他年事越高,作品也越发精湛!看不到丝毫“脏内衣”的痕迹——当年人们把那些干巴巴的平庸画家的平庸、干巴的作品叫作“脏内衣”。库巴的绘画却是进攻性的,它们热辣辣地猛掉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表现手法虽然并不现代化,但画家的才华使他的作品胜利地经受住了时代的考验。他的绘画色彩之绚丽堪与印象派画家登峰造极之作媲美,画艺高超,因而吸引力强,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库巴同时也是一位有眼光的收藏家。画室里有他收藏的艺术珍品,主要是中国古代雕刻的一些复制品,窗户旁边的角落里立着个一人高的维纳斯半身像。当奈兹瓦尔驻足在这尊塑像前时,画家库巴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凑到他耳边高声耳语道:
“您可别宣扬出去,您瞧见啦,我是把维纳斯骗到角落里来的头一个世俗凡人。”
最后,我们围着一张靠墙摆放的桌子坐下了,墙上挂着一幅卢德维克·库巴新完成的自画像。我和奈兹瓦尔望着这幅画,两个人都看得出神,后来我们的目光落在画家的微笑上。
“你们既然这样看得仔细,我得给你们讲讲不久前发生在这幅画像下面的一件小事。我妻子的朋友,一位小姐,来看望我们。顺便说说,这位小姐长得相当漂亮。她盯着这张画看了半晌,然后坦率地、但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问我道,究竟为什么我一遍又一遍老画自己。她的意思很清楚,难道我就那么漂亮、有趣!我推心置腹地告诉她说,我是对自己幸灾乐祸才画自己的。说过之后,我马上看出她不懂这句笑话的意思,因此我就接下去说我讲实话吧:
“事情是这样的,有时我约定的模特儿不能如期前来,而我既无时间,也无情绪上别处去另外物色一个。我在镜子旁边走过,看了一眼,心里说,嘿,这不就是模特儿吗,而且多么教人惊讶,恰恰就是我此刻需要的那副模样。我把镜子放在梯凳前面,打开画箱,请他面带笑容。他马上照着做了,我觉得应该是什么样他就做什么样,一切惟命是从。我要他换了好几个姿势,直到我认为合适了为止。他很耐心,也很听话。比如,我对他说:你把嘴里那支烟斗先放下一会儿行不行……他马上顺从地把烟斗放在桌上,做出听任吩咐的样子,后来我又同他商量:脸上能不能别那么一副呆傻相!他一点没有恼火,立刻摆出一脸大智大慧的神气,就跟那边的菩萨一个样。我心里夸赞他,兴致勃勃地画了起来。只要我自己不说累,要他站多久他都能坚持。”
说着,画家伸手在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支普普通通、完全不是作画用的铅笔。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他当场就在一张餐巾纸上画了自己的肖像。仅寥寥数笔就画出来了,却是既俏皮又传神。是的,正是这么张面孔,戴着一顶无檐帽,嘴里叼个烟斗,脸上笑嘻嘻的,可惜画家随手就把餐巾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好。”他接着说,“我同那位漂亮小姐的谈话还没有完哩。我最后告诉她,画自画像很便宜,模特儿不要酬金,他是白给我效劳的。而且还不是在画价低得可怜,等于白扔掉的时期。不过,它也有个不足之处,那就是画脸不容易。可是这就看画家的功底啦。我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画了起来。”
“我这么绘声绘色地向这位小姐解释了一通之后,还说了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作补充。”
“一位女邻居来敲我家的门,要借一撮番红花作牛肉汤的调料。刚巧我画室的门半开着,她瞧见了放在梯凳上的一张静物画,画的是一盘甜面包。这位太太惊讶地转身对我妻子说:‘库博娃太太,您家的烤箱烤出来的东西好漂亮啊!’‘嗨,哪有的事。’妻子回答说,‘那是我的那只烤箱画得漂亮!’”
那一年,春色满园的五月还没有过去一半,编辑部落满尘土的电话响了起来。阳光正照射在我的办公桌上,飞尘在阳光中抖动。电话是广播电台打来的,文学编辑室通知我,说他们安排了半个小时的节目,播送我的咏春诗。朗诵将由埃杜阿尔德·科胡特和弗拉斯塔·法比阿诺娃担任,要求我为这个节目写几句话,谈谈自己,自画像似乎寥寥数语就行了,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或者再少那么一分钟。埃杜阿尔德·科胡特是我的朋友,弗拉斯塔·法比阿诺娃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美人儿。两个名字都使我感到愉快,我于是没有考虑便满口答应了。
当然,我不该这样做,应当事先好好思考一下。每次谈自己我总感到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脑海里出现的每一句,甚至每一个字眼都要么干巴巴,要么言不由衷。不是有失真实,便是哗众取宠。我如何评价自己,这同听众有何相干呢?一个作家怎么样,批评家和读者不是自会作出判断的么?我想请电台免了这个讲话,可是来不及了,节目预告已经印出来了。
这时我想到了画家库巴和他那支神奇的铅笔,他的想象才赋和素描功力,他怎么只需要那么少数几笔,人人便都认出来画的是他呢?我从不曾为自己的面貌这样伤过脑筋。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可是想不出一句聪明的、恰到好处的用语。我不时斜眼一下镜子,对自己皱眉头,手一提起笔就不胜其重似地垂了下来。我什么也写不出,一句也写不出。
广播当然我最后还是去了。不过,我在讲话中竭力回避一切能使人联想到我本人形象的词句。我相信这么做是出于谦虚。然而不如说,是我的头脑里缺乏一支画家库巴揣在背心口袋里的神奇的铅笔。
半年以后,一个阴沉沉的下雪天的清晨,我走回家去。那晚上我同朋友们尽情谈论诗歌和诗人问题,不知不觉一宿就过去了,这会儿我已疲惫不堪。我鞋上的雪结成了冰,上楼时我滑一跤,脸撞在装饰栏杆上,被镀金的铁花划了一道口子。妻子抱着孩子走来开门。我可怜巴巴地站在门边,帽子捧在下巴颏底下,一缕鲜血从脸上直往帽子里滴。我不得不洗耳恭听的那些话有什么必要在这里重复呢?妻子当然有理。可是那天母亲刚好在我家,她等了我一夜,慈母的心忍不住了:
“玛任卡,您的清规戒律太多啦!”
对于慈母的心声——尽管动人,但也多少有点难以理解——这就不多说了。我躺下以后,母亲过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只得原原本本告诉她,什么都交代了,最后连朋友的名字也都抖落了出来。不过这很容易猜到,她认识哈拉斯。母亲于是用一口纯正的布拉格腔唱歌似地对我说:
“你呀,就靠酒和诗过日子。随便哪个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你给骗了。你就是这么个人,一点儿也不错!”
我竖起耳朵听着。
啊哈,原来是这样!咱们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