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炕
把土浇上水,和成泥
把土砸瓷,脱成坯
把打掉粮食的禾柴点燃
就有了火炕,就有了热土
就有了古老的乡村
流传下来的烫手的故事
娶媳妇要打一盘好烧的新炕
给洞房花烛夜赤裸的爱情升温
坐月子要打一盘好烧的新炕
给母亲的爱制造太阳一轮
风烛残年要打一盘好烧的炕
给孤独留下一片温馨的回忆
多少健壮的小伙从炕中走出
多少美丽的少女从炕中走出
去耕耘去创造去收获
去生去爱去死
火炕养肥了一茬茬的田
火炕温暖了一代代人的心
1989年3月
屋檐下
高高的簇新的屋檐下呵
温馨的蓝色十月的黄昏
眉目俊秀的嫂嫂飞针走线
遍地红辣椒似盆火点亮她的双眸
她用从心里抽出的情丝
把红辣椒的思念
串成一章又一章
装订在屋檐下的南墙上让太阳阅读
让风阅读,让喜辣的哥哥阅读
暮霭垂下温柔的淡淡的黑纱帐
星星似蜻蜓一只只落上去栖息
墙头上的南瓜花是最后一朵
呼吸着淡黄色的寂寞
燕子早晨飞出现在又飞回
在屋檐下呢喃着一首忧郁的歌
天气渐渐冷了,冷了
走西口的哥哥怕是已踏上
霜冻漂白的归途
这满满的一墙红辣椒呵
足足可以温暖一个漫长的寒冬
1989年11月
晃动大水牛样的日子
男人都到田野去了
到能挣钱的远方去了
村里晃动大水牛样的日子
多彩的高跟皮鞋
踩得乡路醉悠悠的
这年头养女人哟
养女人的肥硕和悠闲
一把木凳搁在村头的老沙枣树下
放上圆滚滚的等待
让麻绳把思念扯得长长的
让女人们的私语引爆狂笑
暂时驱走心头的黄蜂
让奶娃娃的白色液体流溢
泡出一个馨香的黄昏
然后晃动大水牛样的日子
回家升起屋顶的炊烟
升起女人特有的旗帜
用特有的旗语
呼叫八方儿男
1988年6月
2008年6月
二牛抬杠
一根木杠
两头黄牛
一张铁犁
曾威武千载
风流遍地
写尽了——
从塞上蛮荒
到塞上江南的历史
这世代相传的简单农具
烧了它或许烧不烫一盘土炕
但它留下的芳香的犁沟
太阳一样亮在拓荒者的额际
1990年3月
田头
收获季节的太阳
把麦海烤得金黄金黄
唯有田头那棵苍老的柳树
像一大朵绿色的云
飘扬在无垠的麦海上
守护着农家婴儿的梦
这时,女人从麦浪里直起了腰
手搭凉棚遥望云的消息
(有婴儿的哭声如羊羔)
这时女人很马虎地抹一把脸上的汗
扔下手中的大头镰
风一样匆匆而来
轻轻抱起她的小太阳
解开汗水打湿的衣襟
捧出两朵雪白的芙蓉
堵着那只贪婪的小嘴
那双很霸道很骄横的小手
女人羞赧而幸福地笑了
一双凤眼明亮而温柔
——孩子啊,你是土地的希望和未来
妈妈的爱任你摘
妈妈的情任你采
生活很苦也很甜
世界真美好
1990年7月
过年
鞭炮尽情宣泄庄稼人的欢乐
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
日子很响亮
庄稼收割完了,黄土高原啊
刮了胡须过年的汉子一样年轻潇洒
女人们身上长出了最好看的风景
花花绿绿的新衣晕了小村的目光
田野里的风风雨雨尘尘埃埃
泯灭不了对美的追求、向往
雪白的饺子在锅里热情翻滚
一人一碗辣椒粉汤
一人一头热汗在火炉旁
粗糙的大手,紫红色的脸膛
从泥土里抬起来享受生活的悠闲
社火队吹吹打打摇摇摆摆进了城
粉红尘土笼罩的小路歌兮、舞兮
酒是高粱水,醉人先醉腿——
男子汉们盘腿于火炕
畅饮庄稼地里的风流倜傥
麻将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走到哪里把哪里炙热
耍钱的三天三夜可以不合眼
爹们却说:耍吧
耍完该朝地里送粪了
是的,耍完该朝地里送粪了
送完粪该种小麦该淌春水……
祖祖辈辈的年
都是这样过来的
1989年2月
喜事季节
元旦和春节两位月下老人
请来所有的喜事欢聚在她们怀里
商店里的鞭炮、二踢脚
走街串巷宣读它们的贺词
物价大摇大摆地出入洞房
在每一件新物上贴上“喜”字
电冰箱电风扇不远百日路程
遥远的夏日赶来凑热闹
豪华或不豪华的
出钱或不出钱的轿车
红着长长的脸
支撑着亲邻们薄薄的面子
新郎新娘联袂献酒令
杯杯由父母的心酿制
1989年2月
乡村男子汉
城市里,一群乡村男子汉
聚在低矮的工棚里抽乡愁
静悄悄的,只有烟头的火丝丝燃烧
浓浓的乡愁熏红了他们的眼睛
楼房一天天从男子汉的肩头长高
计划年关交给城市体检
于是男子汉拼了命
大冬天却袒胸露怀让城里人惊叹
棉布条缠住血伤让大夫对药物产生怀疑
男子汉灵与肉,他们无法探到
这就是故土的召唤
年关该给家乡的亲人去封信
稳操瓦刀、铁铲的大手
还没提笔就颤抖不已
墙砌得笔直,字却歪歪扭扭
不会写的字就画“○○”
寄回家中,细心人都会破译……
1988年1月
乡村女人
端着碗的双臂上架起一座桥
婆婆在桥那头的雾里微笑
端着碗的双臂上升起一道虹
男人在七彩虹里眨着眼睛
端着碗的双臂上搭着一个摇篮
娃娃在温馨的摇篮里
拱吮着白白软软的香甜
碗里盛着又细又长的面条
油汤辣水里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这里的女人最会做这样的日子
孝敬老人伺候男人哺养娃子
一条干干净净的炕桌摆在中间
女人是那四条腿子或那张面子
没有女人不能过日子
一朵微笑催开千朵微笑
女人刘海上粘着的汗珠是三月雨
1986年4月
乡村男人
收获季节轰隆隆地开进乡村
芬芬芳芳地开进乡村
乡村的男人缓缓地从沉睡中爬起
猛地抖落沉重的苦闷
收获季节是显示男子汉的季节
是重新确立其英雄地位的季节
它让每个矮子忽然长高
让每张嬉皮笑脸变得异常严峻
收获是他们心中的大帝
又是他们必须战胜的敌人
这时
他们双腿作最佳角度的叉开
手捏一把未开刃的大头镰
骑在季节海的风景上
虎视眈眈成黑色群雕,然后
沉甸甸的麦浪呼啦啦朝他们扑来
他们便倏地复活为斗牛士
用镰刀和手掌擂响古老的鼓音
社会旋转亿万年翻新四个画面
始终没挣脱这支远古情调
这似乎是人类的可悲
却又无法泯灭自强不息的伟大
大片大片的海倒下了
太阳火却越烧越旺
炙烤着男人们的肉躯
失去巢穴的蚊虫和小咬
也盯上了他们赤裸的脊背
——密密麻麻地落成堆
他们的背成了湿淋淋的血墙
成了漂浮吸血者尸体的溪水
当强大的季节海拜倒在脚下
他们也疲惫地倒下,睡着了
大头镰磨成了小头镰
薄薄的刀刃上飘着缕缕麦香
梦中的他们登上了圣海伦娜岛
那岛是季节海的折叠
他们站在高高的岛巅上
一个个都像拿破仑
1986年2月
选种
春天,农家小院里充满绿色希望
女人们斜依着门槛在选种
巧手把沉甸甸的簸箕轻摇
眉眼里漂浮着甜蜜的微笑
男人们都到田野里耕耘去了
选种好像从古至今就是女人的事
我们把种子叫做女性种子
女性的种子最朴实、最多情
女人们轻轻地摇啊,簸啊
摇出一幅图画,簸出一片笑声
一粒种子就是一个儿女
一粒种子就是一颗星星
女人们仔仔细细地挑呵,选呵
一粒种子就是一片绿色
每粒种子都是一个丰收的梦
她们选择着春,也选择着秋
春天,女人们斜倚着门槛
斜倚着早霞,斜倚着黄昏
那选种者手中小小的簸箕仿佛是
春天的摇篮
春天通过女人的手走向田间
1986年5月
马兰花
马兰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马兰花是生产队里最俊的小媳妇
马兰花的贤惠小鸡小狗都知道
马兰花的勤快小草小花都知道
然而,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却不容她
不容她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做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和好母亲
马兰花的头顶总笼罩着一片乌云
队长派她干最轻的活、工分高的活
派她干太阳不晒、风不吹雨不淋一个人干的活
队长的坏心思她清楚
队长的淫心比阴天还阴
终于有一天,队长对她动手动脚
她抡起的手如晴天霹雳
队长的干脸盖上了五个指印
马兰花从此惹了大祸
“土皇上”开始由软变硬
马兰花干着最重的活、最脏的活
干着太阳晒、风吹雨淋、工分低的活
队长分粮大车小车装不满
马兰花分粮一麻包还装不满
马兰花年终决算不但分不上工钱
还得朝队里倒找三百元!
马兰花背着野菜饼子上访告状
眼泪从县上流到省上,从省上流到北京
最后还是咋流着去的咋流着回
回到家乡时两眼肿成了小星星
啊!马兰花呀马兰花,马兰花有冤无青天
马兰花有苦有难没有太阳
马兰花艰难挣扎苦苦度日
如茫茫大海上的孤帆
终于还是逃不出“土皇上”的魔掌
马兰花的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土皇上”的魔法比天大
五更里拉肥,支走她的男人
上山运石头,使走她的男人
出门挖沟挑渠,派走她的男人
夜里看庄稼,骗走她的男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土皇上”
有多少夜霸占在她的炕上?
马兰花偷偷的哭啊哭啊
流下的眼泪只能当灯油
扯下的头发只能做灯捻……
马兰花养了三个不明不白的小儿女
马兰花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坏
连小孩子都用指头戳她的脊梁
马兰花死过多少次,最终
还是在一天晚上投湖了
那晚上没星星没月亮没萤火虫
黑沉得厉害
那晚上也没狗吠没鸡叫没鸟鸣
静得神秘
第二天早晨东方却是一片美丽的霞光
广播很响:
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
1985年10月
乡土
疾疾奔下火车
躬身捧起一把热乎乎的乡土
此刻,我紧紧攥着指缝的峡谷
滴着黑亮的油
渗进我的血管
漫上我的心头
冲洗着日夜兼程的疲惫
滋润着十年的乡愁
只觉得游子的心啊
像一颗飘零的麦种
又沉落进了乡土温暖的怀抱
1985年8月
收获季节
女人提把镰刀走进属于自己的海
被一片成熟的风景所激动
顺手捋一把七月
放在手心里搓破
然后吹落它们让它们在夏风中飘舞
一群麦粒赤身裸体闯进女人的眼帘
泛着阳光下男人的肌肤之光
女人不知为什么脸红了
男人懒洋洋地来了说咱俩比赛
女人把上衣甩掉说比赛就比赛
你输了叫我娘我输了叫你爹
男人笑了到时候别说我占你便宜哟
麦子的音符一片片倒下来
女人的奶子在汗衫里摆动得很有节奏
女人的腰弹簧一样一收一伸很有韧性
男人渐渐落后了不合节拍了
男人只能看见女人的屁股了
心里想着怎样追上她狠狠拍一巴掌那团浑圆
追上女人时女人早就睡着了
盖着淡淡的绿阴枕着厚实的麦香
男人疲惫地倒在一边
粗糙的手松垮地放在大地颤动的酥胸上
收获季节苦啊累啊——
1986年5月
秋天的歌唱
一场透雨过后,秋天
穿上了墨绿色的裙裾。
大地日渐丰腴,
果味和花香四溢。
转眼,那曾经金色的麦海,
被收藏进农户的粮仓;
那曾经火红的炎热,
被溶化进一颗颗雨滴;
那曾经发生的故事,
被凉爽的风儿吹去……
听!玉米棵拔节的歌唱,
高昂而欢愉;
看!枝头苹果的微笑,
晶亮而甜蜜;
闻!菊花怒放的心情,
灿烂而馥郁!
秋天啊!就像我的母亲,
有用不完的智慧、气力!
大豆、高粱、棉花、稻谷、土豆……
一起走向繁荣、走向成熟;
葡萄、大枣、南瓜、辣椒、梨子……
堆成了山一样多彩的日子!
又几场透雨过后,日子
就到了“中秋”“十一”。
那曾经的金色又重新回归,
淬火成五颗金色的星辰;
那曾经的火红又重新回归,
编织成一面鲜红的旗帜。
秋天啊,总是和民族团圆相连,
总是和祖国的生日紧紧联系!
秋天,就是母亲,就是祖国!
有什么比秋天、比母亲、比祖国更能
集结力量?
这一刻,万物奉献出果实,
这一刻,四海游子回望五星红旗,
这一刻,把十三亿颗跳动的心儿凝聚
在一起!
祖国万岁!万岁祖国!
2008年9月
乡村秧歌队
一群农家女从村庄里涌了出来,
个个荷花般水灵灵的漂亮。
打谷场上,她们翩翩起舞,
红绸子拽着金色的阳光,
在他们的身前身后、上上下下,
一会儿飞旋、一会儿飘飏;
腰鼓默契地配合着她们的舞姿,
奏出了快乐喜庆的音响。
呵!红火的日子,
又回到了村庄!
十里八村的乡亲们,
潮水般涌向打谷场,
把劳作后的甜蜜光阴分享。
该有多久没打开过精神的窗户?
还是刚解放、土改那阵
见过这番景象——
生活稳定、家庭富足,
心儿在艺术世界快乐地飞翔。
娃娃们像花叶一样爬上树梢,
男人女人围成一座花墙。
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把姑娘小伙的英姿,
全摄进心灵的底片上:
像金鱼摆尾、龙飞凤舞,
像白云在蓝天下悠悠飘荡……
腰肢扭呵手臂舞,
扶犁、赶车、播种,
稻苗、麦秧茁壮成长;
嘴儿唱呵腰鼓响,
招引来一片雷鸣般的鼓掌。
五月的煦风,
吹送一阵阵沙枣花的馨香。
呵呵,乡村秧歌队,
庄稼人的骄傲,生活的希望!
1984年5月
美女村
年年古老的筵席歌里
成群成群的乌鸦男人
扑啦啦飞来
领走这里的美丽
这里的十八岁
——美女村充满了悲哀
和眼泪
据说,这里的女子
喝漠中泉水长到十八岁
好像泉水做的
能掐出水来啜饮
据说,这里的女子
吃苦苦菜长到十八岁
抽出一根黑亮亮的长辫子
能拴住天上高傲的白云
然而,美女村的命运
千百年一直泡在眼泪里
每一根长长的黑辫子
便是一条长长的苦味的爱情线
一头系着乌鸦男人的寻欢作乐
一头系着美女村沉重的心
如今,彭丽媛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飘扬在美女们的芳唇
成群成群扑啦啦飞来的
全是精明能干的鹰男人
栖落于十八岁的相思林
春风早已剪掉
那长长的苦味的爱情线
烫成了海的黑波浪
追求现代文明的青春
在她的浑圆的肩头
频频翻滚,翻滚……
198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