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永十六年。羽熙国。南鼓书院。
伍灵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十分熟悉的床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还在发紧。试着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微微蹙了蹙眉,喉咙好干,好痛。
下意识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便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男装。她记得,多年前,在书院之时,她便是这样一身装扮。
正在脑海里搜索着回忆,便听到一把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声音传来:“灵儿,你醒了吗?我正要准备给爹爹飞鸽传书,让爹爹派人把你领回家去呢。这书院日子确实是苦了些,你再好好想想吧,如果不愿呆在书院了,我还是让人送你回去好了!”
果然是书院。伍灵儿继续蹙眉,她伸手,往自己的大腿部用力地掐了一把,痛,好痛!
猛地想到什么,她抬眼看向姐姐伍丹儿,发现她也是一身男装打扮,看上去英俊潇洒,俨然便是八年前在书院生活时的装扮。
有泪,自她的眼角滑落,红着眼眶,她感激上苍!这是上苍看她可怜,又让她活过来了么?
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伍丹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灵儿,你这是怎么了?只是染了风寒,这不是好了么?你看看你,咱们来书院都已经三月有余了,每日一身男装打扮,你怎么就学不会独立和坚强呢?”说完,她已经动手替伍灵儿抹泪。
是了,就是这样,那一世,就是这样!虚仁假义,装腔作势。直到入柴房一个月后,她仍相信,这个佛口蛇心的女人会为她求情。她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呆若木鸡,一串串地流着泪。
“别哭了,那么漂亮的眼睛,哭坏了,多可惜!姐姐还准备给你许个好人家呢!”伍丹儿开起了玩笑。
“噗……”伍灵儿蓦地喷出笑来,轻轻推了推她这个虚伪的姐姐,道,“我没事了,今日是几月几日?”这一世,她定会做好一个戏子。与这个蛇蝎女人斗智斗勇,让这个女人身败名裂,让这个女人生不如死。
“你看看你,这病了两日,便呆傻了,这不是六月十日么。”伍丹儿又继续宠溺地笑着,一副十分爱妹妹的神情。说完话,她便转头去揉了一条热毛巾,再一脸笑容地转脸过来,道,“我给你擦擦。”
伍灵儿点了点头,心思却已经飘远,六月十日,是个好日子啊!那一世,她死的时候,是在冬天,寒风刺骨冰冻三尺雪花漫天的冬天。任她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守在柴房磨细二十根木杵,却依然唤不回曾经的那份情。
他食言而肥了,呵呵。他告诉她,他不稀罕她腹中的贱种。他说他自己的孩子是贱种,呵呵……他做这一切,只为了登基之时让这个蛇蝎女人登上后位,与他共享荣华!呵呵……那一世,在柴房里的最后一个月,她明白了好多事,只是太硬气。在她明白太刚易折之时,已经晚了。
她明白丫环兰若之所以瞪她,吼她,横眉竖眼,皆是为了她好。非亲非故的丫环尚能如此,自己的嫡出姐姐却连一条生存的夹缝都不给她留,多么戏剧,多么可笑!
此刻,她伍灵儿应该庆幸,她活过来了,是炎炎夏日。上苍一定是在告诉她,她的这辈子,一定要如火如荼!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自己的路,若只够一个人走时,绝不能为人让路,那样,只会自绝生路。
下意识的,她伸手抚摸小腹。那里,曾经有一条生命,是她的孩子。曾经,欠过她的,她将要在今生一一讨回!
伍丹儿见伍灵儿抚着肚子,紧张地问询:“怎么了?肚子又难受了么?”
伍灵儿笑着轻轻摇头:“没事,大概是我不爱习武,身子骨难免弱了些!”
伍丹儿又笑道:“你也是,人家的兽宠都是凶兽,你倒好,从小便养了几只兔子!”
“呵呵……”伍灵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伍丹儿立即走出房间去了,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灵儿,你再上床去歇会,我去书院的膳房给你拿些吃的,不管有胃口没胃口,饿了这两日,总是要吃些的。”
“谢谢姐姐!”伍灵儿乖巧地笑了笑,白晳的脸上,便稍稍有了一些血色。
待伍丹儿走后,伍灵儿迅速地下了床,熟悉地拉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面铜镜来。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脸,是八年前的样子。放下铜镜,她又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子,向外张望。她记得,在书院的时候,她与伍丹儿住在一个房间里,她们所居之地的后院,有一个凉亭,凉亭后,有一个人工湖。如今,映入眼帘的,果然如八年前的一样。
将自己的头发用一根灰色的发带束好,她推门而出,往后院而去。
凉亭里,她坐于石桌前,这里,曾是她与宇文戬常常聊人生聊理想的地方……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曾经,在这里有多少爱,如今,在这里便有多少怨。
八年前,在这里,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他们相互问好,相互介绍自己。他说他叫宇文戬,她眨巴着眼睛笑问是不是羽熙国只有皇室的人才能姓宇文?然后她说她叫伍灵儿。他笑说他记得前些年去伍丞相家时只见过丞相家的两个小千金,没想到丞相竟然有儿子。只是伍灵儿这名字着实太像女子名……
后来,他们渐渐熟识起来。
再后来,他知道她是女子。
后来的后来,便是越走越近,宇文戬为了感动她,每日嚼文习武后来此后院为她磨杵。他说,她不接受他的爱,他便要一直磨下去,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
她终于被他感动,与他私下往来。紧接着,便是相互生出爱慕之意。顺理成章的,他上伍家提亲,求娶伍家庶女伍灵儿。而伍丞相伍天都,自是一百个愿意,丞相庶女,嫁给皇子,实在是高攀了。虽然,那个时候伍天都并不看好宇文戬。不过,反正求娶的不是伍家嫡女,他乐见其成。
勾唇。伍灵儿笑得满脸是泪。上一世,她实实在在活得太糊涂,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卒,拼着命地往前拱,让自己顶着卒子的身子却耗尽心力做着一颗车才能做到的事情。亡命将对方的将帅赶出老巢之时,她尚没有醒悟,尚没有意识到,拱到底的卒早已无法改变弃子的命运。
原来他早知道她拥有一项秘技,能以黄裙舞步迷惑人心。
难怪,出征前一夜,他送了她一条鹅黄色的长裙,难怪出征那****让她换上,与他同行……
什么怕亲征以后战死沙场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什么舍她不下只愿生死相依,她不过是他最后的弃子。她如今,方想明白,看似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卒子,才最容易接近敌营老巢,让敌营士相尽失。
石桌,还是那张石桌,凉亭,还是那个凉亭。那几棵玉兰树,满树的玉兰绽放在枝头上,透着圣洁的白……八年前,她竟然天真地以为姐姐宠她,以为这个男人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