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黑暗中，常四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被那两个警察和磙子称为惯犯、恶棍、无赖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就在刚才，他一跃而起轻轻地来到这个人身前时，他确实没有感觉到他的恐惧，他甚至坦坦荡荡地告诉他，爷们走的是正道。这不是一个心理阴暗、劣迹斑斑的人能够说出来的，比如他常四雷，他就说不出这样的话。可是他接受了磙子的一万块钱，仅此一个晚上，他们要将这个人扒层皮，他们之所以选中了他，一是因为他赶得巧，正好赶在这个时候出狱，二是因为对于监狱里狱霸对付其他犯人的种种手段他太熟悉了，曾经一段时间他就是监狱里的老大。有很多关进来仍然摆一副黑社会老大作派的人被他摆治得服服帖帖。后来，监狱里的管教们也都知道了这事，不过他们对他的政策还是放得够宽，因为他们明白，他自关进来以后从没惹过什么麻烦，相反，暗地里倒帮了他们不少的忙。
现在，要让他像对待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一样去对待眼前这个人，常四雷还真有些下不了手，可是……
常四雷正犹豫间，那些被磙子派来同样假扮成被羁押案犯的几个哥们等不及了。可能他们同样拿了磙子的钱吧，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江湖上一贯的规矩。于是他们说，四哥，不劳您老人家动手，还是我们来吧。说完其中一个人招呼了一声说，哥几个还等什么？一起上！赵震东身体再灵活、身子骨再硬朗可也是好汉敌不过他们人多呀，黑暗中自己中了多少乱拳他也不知道。但是这远远没有结束，这几下拳脚对于这些嗜血狂徒来说，似乎根本还没有过了他们整人的瘾。
这时候，就听一个人说，哥们，这样也太便宜他了，这里别的没有，咱们请他喝啤酒吧。”凡是蹲过号子的人都知道，喝啤酒可以说是一项最不人道的惩戒方式。号子里哪会有什么啤酒，说白了就是犯人们撒的尿。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就见几个人率先走到马桶跟前“嗒嗒”地撒起尿来，不一会，冒着热气、带着臊腥味的尿液就被拎到了赵震东跟前，赵震东一看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就踢翻了马桶。这一下，更加惹恼了这帮流氓，他们怒骂着说，妈的，你踢翻了老子还有，今晚不让你喝下老子的尿，哥们誓不为人！”
赵震东说：今晚要能喝你一滴尿，老子誓不为人！”
16.一夜间丢了大活人
如此折腾了半天，一滴尿也没灌进赵震东的嘴里，反而洒了他们一身。
常四雷在黑暗中冷眼旁观，心说这个人是条汉子，再这样折腾下去两败俱伤也不好。于是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弟兄们折腾了半天也累了，大家先休息一会再说吧。”众人见他这么说，一个个也确实累了，何况其中还有被赵震东打伤的，如今早已捂着肚子支撑不住了，巴不得有人喊住手，因此听见头儿常四雷放了话，一个个急忙爬到大通铺上，不一会儿，竟都睡着了。
这一夜，赵震东惦记着阿黄和阿黄孱弱的身体。他被这帮也不知道是真警察还是伪警察的人带走的时候，他的阿黄不知道。要是阿黄一旦知道了呢？她虚弱到极点的身体还能不能够承受得住这个打击呢？整整26年了，他和阿黄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重逢得让人意想不到，让人倍感凄凉，让人倍觉心寒。他一直在不断地回忆着阿黄在他怀里的样子。是那么一种柔弱可人的样子，柔弱得使他好想好想就这么抱着她宠她一辈子。他在心底轻轻唤着她说，狗妹，这26年你究竟受了多少艰辛和磨难呢？狗妹……他吻着她的眼泪的时候，她会突然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说你掐我一下，用力地掐我一下，然后他看着她笑了。他说傻瓜，这不是梦，真的不是梦，是三哥在抱着你，三哥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无论如何明天我不能够呆在这里。赵震东在心里盘算着，明天他首先要搞清楚抓他的是些什么人，如果他们真是警察，他要和他们明辨个是非，如果他们是假的，那他更要想办法离开这里。但是没等到天大亮，事情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赵震东一夜没睡，常四雷也一夜没睡。黑暗中，他们都在彼此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揣度着对方。常四雷想这个人越看越不像个流氓恶棍。赵震东也在心里暗暗猜测着这个年轻人。他想，其实自从他被一脚揣进这个黑暗的房间里，这个人从没有加害过他，而且要不是他及时喝住了那帮人，自己还真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侮辱呢。就在他们两个人互相猜测的时候，铁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铁门被推开的同时迅速地冲进两个人来，还没等赵震东和常四雷反应过来，赵震东的头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警棍。很快门外等候着的几个人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出了房间，扔进一辆吉普车中扬长开走了。
赵震东离开齐家后，齐萧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脑子里竭力地回想着出殡的前前后后，她欣慰的是三哥突然从天而降，解了他们一家所面临的巨大难题，也使她在精神上瞬间有了一个强大的依托。可是三哥今天这样做，三扁和她爹会怎么想，一想起小时候西屋娘娘满街骂人的样子，齐萧雨不禁打了个寒噤。她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不见西屋有什么动静，就问守在她身边的郭蓉说：没看见你东子哥去哪了吗？”
“东子哥回家了呀。”
“可是西屋没动静啊。”
“都累了呗，能有什么动静呢。”
“咳，有很多事你不明白的。”
“我明白着呢，你是担心三扁姐跟东子哥闹腾吧？也是，就算三扁姐不吭声，她爹她娘也不答应啊。”
“那你就去看看呀，千万别让你东子哥受了委屈。他今天刚回来，也够累的。”
“哎，我这就去。”郭蓉应声出了门，就不见了踪影，一直到大半夜才回来。齐萧雨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逼问着她。郭蓉哇地一声哭了，她说东子哥被抓走了，后来她和三扁姐还有逮柱他们一起追到镇上派出所，可是人家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去抓过人。那么，这么个大活人哪里去了呢？
17.夜走牛岭村
起初离开家的日子，梁山确实是在冷静地思考着。他坚定了要和杜鹃离婚的决心，憧憬着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他做了一个多么好的梦啊！只是一个电话便打碎了他这个梦，后来，和赵震东的通话更加无情地证实了这个事实。他差一点被击倒，几乎无法从坍塌的废墟上站立起来。接连几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使他在短短的几天里，很快萎靡不振，憔悴的使所有人都认为他得了重病。
他被同事推进了当地的医院，医生诧异地看着这个体格健壮的人，猜测不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把一个性格看上去应该是非常坚强的人变成了这样。他们断想，在他的思想深处，一定背负着极其沉重的包袱。于是他们建议说，他的身体确实存在着问题，确实不适合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了。
无论如何，梁山也切不断对齐萧雨母女的牵挂，对她病危中的母亲的牵挂。他是凌晨两点回到清河县的，下了火车后他一点回家的意思都没有。他断定齐萧雨和她娘已经回老家去了，因为他后来屡次往她娘住的筒子楼里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县城离牛岭村坐车最快也得走一个半小时，梁山有些心神不安地沿着街道向县运车站方向走去，一路上他总是四顾寻找着，幻想着街道上会像白天一样，突然驶过来一辆出租车，能够把他带到想去的地方。可是一路上连个车影子都没有，毕竟这只是个山区小县，连大都市的一个角都比不上。还算不错，梁山在走到县运车站的时候，发现车站的大门口停着一辆红色奥拓。隔着玻璃他看见司机抱着方向盘在里面睡大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喊醒，为了驱除他残留的睡意，他特地跑进候车室里去买了两瓶水。
“两百块，去大河镇最少两百！”司机的口气很硬棒，明显是在宰人。
两百就两百，谁让这是半夜呢，梁山苦笑了一下，拉开车门上了车。
汽车驶出县城开始上了去大河镇的公路。公路因年久失修路面坏了好几段，颠簸来颠簸去的倒让梁山有些睡意朦胧。好长时间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反正离牛岭村还远，他把头靠在后背上开始闭目养起神来。
这时候腰间的手机猛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也把司机吓了一跳，司机下意识地看了下表，说：现在是凌晨3点16分，嘿嘿，你那个什么……你怎么不早点。”
梁山边打开手机边说，你说什么呢？好好开你的车。”
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梁山认得，是他兄弟赵震东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的时候，里面先是传来了三扁又粗又洪亮的嗓音：哎呀梁大哥，可了不得了，我家三狗子昨晚被人给抓走了，等我们撵到派出所里也没有找到人，你快想想办法呀。”三扁说话又急又快，噼里啪啦的把梁山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他刚想告诉她说你不要着急慢点说，这时，电话里却突然传来了齐萧雨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哥，你在哪里，你回来了吗？”
这让梁山非常吃惊：萧，怎么会是你？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不要哭，哥回来了，马上就到！”
梁山本来惦记着齐萧雨她娘的病，没想到三更半夜里突然又冒出了这么一桩子的事，而且两个女人哭哭啼啼的竟然都在一起，这让他万分的焦急。
他一边催促着司机说拜托你再开快一点，一边又把电话打了过去，这一回接电话的居然又是一个女人。她说：你是梁山哥哥吧，我萧萧姐都急死了，你快点来吧，你再不来真要出人命了。”梁山一听，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他说小师傅你再开快点！
“唉——都三更半夜了，怎么跟走火入魔似的。”司机起初以为梁山黑天夜里的是去会情人，他开了几年出租，这种事见多了，现在一看，又好像是他的宝贝情人那里出了什么事。
“你嘟囔什么呢？谁走火入魔了？”
“还不走火入魔呢，三更半夜跟催命似的。”司机小声嘟囔着，但汽车还是像箭一般朝着牛岭村的方向驶去。
18.看不见的眼睛
梁山在大河镇派出所没有找到赵震东。大河镇派出所的秦所长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抓过赵震东这个人，可是他来的时候，郭蓉亲口说她看见的好像是辆白色的警车，而且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都穿着警服。秦所长见梁山的脸色非常难看，连忙像小鸡啄米似的不断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一再解释，他说梁局长您也知道最近这一带犯罪分子十分猖獗，也许您这位兄弟惹了什么仇家？对于秦所长一副卑颜献谄的样子，梁山十分反感，但又不便发作。现在，他心里只考虑的是他的好兄弟赵震东的安危。正在他往其他局所打电话询问的时候，三扁打来电话了，她说：梁大哥你回来吧，三狗子找到了。”
赵震东在被打懵的那一瞬间，清楚地记得闯进来的那两个人是警察，而他正是被他们手中的橡胶警棍打中的。他被那帮人像扔口袋一样沉重地扔在了杏河下游的南河滩上，潮湿的沙土和河边上冷嗖嗖的河风使他很快苏醒过来。他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村里走去，在快到村口时碰上了逮柱。逮柱一见他就大声地欢呼：啊，三哥，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找你一晚上了。这是咋回事呢？他们不是把你抓走了么？你是怎么回来的？”
赵震东说：你别问了，赶紧去给我找辆车来。”
逮柱说：这不就快到家了吗？你要走不动我背你。”
赵震东说：你咋那么啰嗦呢，让你去你就赶紧去。”
逮柱说：不是我啰嗦，你到底要做甚？想做甚你不能先回去和你那个当公安局长的战友商量商量吗？”
赵震东一听大喜：逮柱，真是我哥来了吗？那你赶紧背我回去。”
凭着赵震东的记忆，一行人开着车颠簸了一路之后，一个急拐弯停到了一个地方。汽车一停稳，逮柱马上说，三哥，这是镇政府建筑工地的工棚啊，你来这里做甚？”赵震东和梁山立刻被逮柱说得诧异起来，急忙下车一看，果然，这确实是一片工棚区，院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钢材和木料，每一间的工棚都是用角铁和烂铁皮焊制而成的门。不错，昨天晚上的房子应该也是这样一扇铁门。赵震东抬脚走了过去，他想寻找昨天晚上关押他的那间屋子。还没等他走到跟前，铁门里立刻走出来一个人，从穿着和体形上看，应该是个伙夫。他腰上系了一条脏兮兮的大围裙，见了赵震东就问，你是想找人吗？”
“哦，是，我是想找个人。”赵震东被对方冷不丁地一问，倒有些不知如何应答。
“你要找的人姓甚？叫个甚？你告诉我，我帮你叫去。”对方的口气有点咄咄逼人。
“噢，是这样，我们是搞建筑材料批发的，想来见见你们这里的头，推销点东西。”梁山赶忙接上来说。
“大工头不在，一般俺们也见得少，不过二工头倒是一直在，你们中午下工的时候来吧。”从一切表面迹象和这个人平静坦然的话里，似乎是赵震东找错了地方。逮柱一边翻着白眼埋怨他，一边向外走去。可赵震东分明感觉到，那一扇扇铁门背后暗藏着杀气，似乎每一扇门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19.牛岭村初现端倪
其实有权有钱的人活着也不十分自在。比如赵大锤的老婆，早些年因她的刁钻刻薄，人送外号“母大虫”。加上赵大锤常常恬不知耻地对村民们说，只要我赵大锤不倒，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信你们换个饿狼上来试试，其实这村官根本不能换来换去。尽着一条狼吃，总有吃饱的时候，他吃饱了自然就不吃了，不吃了剩下的谁吃？还不是咱们老百姓吗？自从那以后，老百姓当着面也敢唤他是“饱狼”。由于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小虎，一个叫小豹。所以大伙干脆给他们家起了一个集体绰号：狼虫虎豹”。首先，母大虫就不自在。表面看起来她每天穿金戴银享尽了荣华富贵，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守空床的滋味实在是难受。虽然更年期以后，她的要求基本上没了。可她就不明白，那老东西都60岁的人了，咋就恁大的劲？尽找些半大不小的媳妇们风流。因为这，早些年母大虫也跟他生过气，可是老东西说，我不出外面去，你行吗？我折腾你一个晚上你乐意？我这不是在给你减轻负担吗？她们又吃不了我一块肉，我归根结底还是你的老头子，你怎么就想不开呢？经过赵大锤的一番开导，母大虫也懒得再生这份闲气了。这一下，赵大锤串门儿的胆子更大了，步子迈得也就更加坚定了。
这天赵大锤从后山里来下户的一个小媳妇家里出来，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为了得到这个小媳妇，赵大锤特意安排她男人去村办煤矿上了班，还是个别人抢都抢不上的轻省活，在煤场上看场子，只是专上夜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