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我明哲保身和堂堂正正的观点作些让步,他提出,只要我积极参加我们可能采取的任何非法买卖,他就保证受害者花了钱能得到触觉、视觉、味觉和嗅觉所能感知的真实的东西,让我良心上也说得过去。他作过这种保证之后,我情绪好了些,便轻松愉快地参加了骗局。
当我们在烟雾弥漫,他们叫做史密斯菲尔德大街的煤渣路上溜达时,我说:‘安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样去结识那些焦炭大王和生铁小气鬼呢?我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客厅风度和餐桌礼仪,’我说,‘但是,我们要进入那些抽细长雪茄的人的沙龙,恐怕会比你想象的要困难一些吧?’
‘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话,’安岱说,‘那只在于我们自己的修养和文化要高出一截。匹茨堡的百万富翁们是一批普通的、诚恳的、没有架子、很讲民主的人。’
‘他们的态度粗鲁,表面上好像兴高采烈、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却是很不讲礼貌,很不客气。他们的出身多半微贱暧昧,’安岱说,‘并且还将生活在暧昧之中,除非这个城市采用完全燃烧装置,消灭烟雾。如果我们随和一些,不要装腔作势,不要离沙龙太远,经常像钢轨进口税那样引人注意,我们同那些百万富翁交际交际是没有困难的。’
于是安岱和我在城里逛了三四天,摸摸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几个百万富翁的模样。
有一个富翁老是把他的汽车停在我们下榻的旅馆门口,让人拿一夸脱香槟酒给他。侍者拔掉瓶塞之后,他就凑着瓶口喝。那说明他发迹以前大概是个吹玻璃的工人。
一晚,安岱没有回旅馆吃饭。十一点钟光景,他来到我的房间。
‘找到一个啦,杰甫。’他说。‘身价一千二百万。拥有油田、轧钢厂、房地产和天然煤气。他人不坏,没有一点架子。最近五年发了财。如今他聘请了好几位教授,替他补习文学、艺术、服饰打扮之类的玩意儿。’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同一个钢铁公司的老板打赌,说是阿勒格尼轧钢厂今天准有四人自杀,结果赢了一万元。在场的人都跟着他去酒吧,由他请客喝酒。他对我特别有好感,请我吃饭。我们在钻石胡同的一家饭馆,坐在高凳上,喝了起泡的摩泽尔葡萄酒,吃了蛤蜊杂烩和油炸苹果馅儿饼。
‘接着,他带我去看看他在自由街的单身公寓。他那套公寓有十间屋子,在鱼市场楼上,三楼还有洗澡的地方。他对我说公寓布置花了一万八千元,我相信这是实话。’
‘一间屋子里收藏着价值四万元的油画,另一间收藏着两万元的古董古玩。他姓斯卡德,四十五岁,正在学钢琴。他的油井每天出一万五千桶原油。’
‘好吧,’我说,‘试跑很令人满意。可有什么用呢?艺术品收藏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原油又有什么关系?’
‘呃,那个人,’安岱坐在床上沉思地说,并不是那种普通的附庸风雅的人。当他带我去看屋子里的艺术品时,他的脸像炼焦炉门那样发光。他说,只要他的几笔大买卖做成,他就能使约·皮·摩根约·皮·摩根(1837—1913):美国财阀,美国钢铁公司的创办人,喜欢收藏艺术品和孤本书籍。收藏的苦役船上的挂毯和缅因州奥古斯塔的念珠相形见绌,像是幻灯机放映出来的牡蛎嘴巴。
‘然后他给我看一件小雕刻,’安岱接着说,‘谁都看得出那是件珍品。他说那是大约两千年前的文物。是从整块象牙雕刻出来的一朵莲花,莲花中间有一个女人的脸。
‘斯卡德查阅了目录,考证一番。那是纪元前埃及一位名叫卡夫拉的雕刻匠做了两个献给拉姆泽斯二世拉姆泽斯二世:公元前1292年至公元前1225年在位的埃及法老。的。另一个找不到了。旧货和古玩商在欧洲各地都找遍了,但是缺货。现在这件是斯卡德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
‘哦,够啦,’我说,‘在我听来,这些话简直像小河流水一般毫无意义。我原以为我们来这儿是让那些百万富翁开开眼界,不是向他们领教艺术知识的。’
‘忍耐些。’安岱和气地说。‘要不了多久,我们也许能钻到空子。’
第二天,安岱在外面待了一上午,中午才回来。他刚回旅馆便把我叫进他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鹅蛋一般大小、圆圆的包裹,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件象牙雕刻,同他讲给我听的百万富翁的那件收藏品一模一样。
‘我刚才在一家旧货典当铺里,’安岱说,‘看见这东西压在一大堆古剑和旧货下面。当铺老板说,这东西在他店里已有好几年了,大概是住在河下游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或者什么外国人押当后到期未赎,成了死当。’
‘我出两块钱向他买,准是露出了急于弄到手的神情,他便说如果价钱谈不到三百三十五元,就等于夺他儿女嘴里的面包。结果我们以二十五元成交。’
‘杰甫,’安岱接着说,‘这同斯卡德的雕刻正是一对,一模一样。他准会把它收买下来,像吃饭时围上餐巾一般快。说不定这正是那个老吉卜赛刻的另一个真货呢!’
‘确实如此。’我说。‘现在我们怎么挤他一下,让他自觉自愿地来买呢?’
安岱早就拟好了计划,我来谈谈我们是怎样执行的。
我戴上一副蓝眼镜,穿上黑色大礼服,把头发揉得乱蓬蓬的,就成了皮克尔曼教授。我到另一家旅馆租了房间,发一个电报给斯卡德,请他立即来面谈有关艺术的事。不出一小时,他赶到旅馆,乘上电梯,来到我的房间。他是个懵懵懂懂的人,嗓门响亮,身上散发着康涅狄克州雪茄烟和石脑油的气味。
‘嗨,教授!’他嚷道。‘生意可好?’
我把头发揉得更蓬乱一些,从蓝镜片后面瞪他一眼。
‘先生,’我说,‘你是宾夕法尼亚州匹茨堡的科尼利厄斯·蒂·斯卡德吗?’
‘是的。’他说。‘出去喝杯酒吧。’
‘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胃口,’我说,‘我可不做这种有害有毒的消遣。我从纽约来同你谈谈有关生——有关艺术的事情。’
‘我听说你有一个拉姆泽斯二世时代的埃及象牙雕刻,那是一朵莲花里的伊西斯皇后的头像。这样的雕刻全世界只有两件。其中一件已失踪多年。最近我在维也纳一家当——一家不著名的博物馆里发现了它,买了下来。我想买你收藏的那件。开个价吧。’
‘嗨,老天爷,教授!’斯卡德说。‘你发现了另一件吗?你要买我的?不。我想科尼利厄斯·斯卡德收藏的东西是不会出卖的。你那件雕刻带来了没有,教授?’
我拿出来给斯卡德。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正是这玩意儿。’他说。‘和我那件一模一样,每一根线条都丝毫不差。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他说。‘我不会卖的,但是我要买。我出两千五百块钱买你的。’
‘你不卖,我卖。’我说。‘请给大票子。我不喜欢多啰唆。我今晚就得回纽约。明天我还要在水族馆讲课。’
斯卡德开了张支票,由旅馆付了现款。他带着那件古董走了,我根据约定,赶紧回到安岱的旅馆。
安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表。
‘怎么样?’他问道。
‘两千五百块。’我说。‘现款。’
‘还有十一分钟,’安岱说,‘我们得赶巴尔的摩一俄亥俄线的西行火车。快去拿你的行李。’
‘何必这么急?’我说。‘这桩买卖很规矩。即使是赝品,他也要过一段时候才会发现。何况他好像认为那是真东西。’
‘是真的。’安岱说。‘就是他自己家里的那件。昨天我在他家里看古董时,他到外面去了一会儿,我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喂,你赶快去拿手提箱吧。’
‘可是,’我说,‘你不是说在当铺里另外找到一个——’
‘噢,’安岱说,‘那是为了尊重你的艺术良心,快走吧。’”
双料骗子
乱子出在拉雷多。这件事要怪小利亚诺,因为他应该把杀人的对象仅限于墨西哥人。但是小利亚诺已经二十出头了,在里奥格朗德河边境上,年过二十的人只有杀墨西哥人的纪录未免有点儿寒碜。
事情发生在老胡斯托·瓦尔多斯的赌场里。当时有一场扑克牌戏,玩牌的人大多素昧平生。人们打老远的地方骑马来碰碰运气,互不相识也是常有的事。后来却为了一对皇后这样的小事吵了起来。硝烟消散之后,发现小利亚诺闯了祸,他的对手也犯了大错。那个不幸的家伙并不是墨西哥人,而是一个来自牧牛场的出身很好的青年,年纪同小利亚诺相仿,有一批支持他的朋友。他的过错在于开枪时,子弹擦过小利亚诺右耳十六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没打中,这一失误并没有减少那个更高明的枪手的莽撞。
小利亚诺没有随从,也没有许多钦佩他和支持他的人——因为即使在边境上,他的脾气也算是出名的暴躁——他觉得采取那个“走为上策”的审慎行动,同他那无可争辩的倔强性格并不矛盾。
复仇的人迅速集结起来追踪。有三个人在火车站附近赶上了小利亚诺。他转过身,露出他通常在采取横蛮和暴力手段前的不怀好意的狞笑。追他的人甚至没等他伸手拔枪,便退了回去。
当初,小利亚诺并不像平时那样好勇斗狠,存心找人拼命。那纯粹是一场偶然的口角,由于两人玩牌时某些使人按捺不住的粗话引起的。小利亚诺还相当喜欢那个被他枪杀的瘦长、傲慢、褐色脸膛、刚成年的小伙子。目前他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流血事件。他想避开,找块草地,在太阳底下用手帕盖住脸,好好睡一大觉。他有这种情绪的时候,即使墨西哥人碰到他也是安全的。
小利亚诺大模大样地搭上北行的客车,五分钟后便出站了。可是列车行驶了不久,到了韦布,接到讯号,临时停下来让一个旅客上车,小利亚诺便放弃了搭车逃跑的办法。前面还有不少电报局,小利亚诺看到电气和蒸汽之类的玩意儿就恼火。马鞍和踢马刺才是安全的保证。
小利亚诺并不认识那个被他枪杀的人,不过知道他是伊达尔戈的科拉里托斯牛队的。那个牧场里的人,如果有一个吃了亏,就比肯塔基的冤冤相报的人更残酷,更爱寻仇。因此,小利亚诺以大勇者的大智决定尽可能远离科拉里托斯那帮人的报复。
车站附近有一家店铺,店铺附近的牧豆树和榆树间有几匹顾客的没卸鞍的马。它们大多提起一条腿,耷拉着头,睡迷迷地等着。但是有一匹长腿弯颈的杂毛马却在喷鼻子,踹草皮。小利亚诺跳上马背,两膝一夹,用马主人的鞭子轻轻打着它。
如果说,枪杀那个莽撞的赌牌人的行为,使小利亚诺正直善良的公民身分有所损害,那么盗马一事就足以使他名誉扫地。在里奥格朗德河边境,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倒无所谓,可是你夺去他的坐骑,简直就叫他破产,而你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被逮住的话。不过小利亚诺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骑着这匹鲜蹦活跳的杂毛马,把忧虑和不安都抛到了脑后。他策马跑了五英里后,就像平原人那样款款而行,驰向东北方的纽西斯河床。他很熟悉这个地方——熟悉它那粗犷的荆棘丛林之间最艰苦、最难走的小路,熟悉人们可以在那里得到款待的营地和孤寂的牧场。他一直向东走去,因为他生平还没有见过海洋,很想抚摩一下那匹淘气的小马——墨西哥湾——的鬃毛。
三天之后,他站在科珀斯克里斯蒂科珀斯克里斯蒂:得克萨斯州纽西斯河口上的城市。的岸上,眺望着宁静的海洋上的粼粼微波。
纵帆船“逃亡者号”的布恩船长站在小快艇旁边,一个水手守着小艇。帆船刚要起航的时候,他发觉一件生活必需品——口嚼烟草块——给忘了。他派一个水手去采办那遗忘的货物。与此同时,船长在沙滩上来回踱步,一面滥骂,一面嚼着口袋里的存货。
一个穿高跟马靴、瘦长结实的小伙子来到了海边。他脸上孩子气十足,不过夹杂着一种早熟的严厉神情,说明他阅历很深。他的皮肤本来就黑,加上户外生活的风吹日晒,竟成了深褐色。他的头发同印第安人一般又黑又直,他的脸还没有受过剃刀的翻掘,他那双蓝眼睛又冷酷,又坚定。他的左臂有点往外撇,因为警长们见到珍珠贝柄的四五口径手枪就头痛,他只得把手枪插在坎肩的左腋窝里,那未免大了些。他带着中国皇帝那种漠然无动于衷的尊严,眺望着布恩船长身后的海湾。
“打算把海湾买下来吗,老弟?”船长问道。他差点要作一次没有烟草的航行,心里正没好气。
“呀,不,”小利亚诺和善地说,“我没有这个打算。我生平没有见过海。只是看看而已。你也不打算把它出卖吧?”
“这一次没有这个打算。”船长说。“等我回到布埃纳斯蒂埃拉斯之后,我把它给你运去,货到付款。那个傻瓜水手终于把烟草办来了,他跑得那么慢,不然我一小时前就可以起碇了。”
“那条大船是你的吗?”小利亚诺问道。
“嗯,是的,”船长回答说,“如果你要把一条帆船叫做大船的话,我也不妨吹吹牛。不过说得正确些,船主是米勒和冈萨雷斯,在下只不过是老塞缪尔·凯·布恩,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船长。”
“你们去哪儿?”逃亡者问道。
“布埃纳斯蒂埃拉斯,南美海岸——上次我去过那里,不过那个国家叫什么名字我可忘了。船上装的是木材、波纹铁皮和砍刀。”
“那个国家是什么样的?”小利亚诺问道,“是热还是冷?”
“不冷不热,老弟。”船长说。“风景优美,山水秀丽,十足是个失乐园。你一早醒来就听到七条紫尾巴的红鸟在歌唱,微风在奇花异葩中叹息。当地居民从来不干活,他们不用下床,只消伸出手就可以采到一大篮一大篮最好的温室水果。那里没有礼拜天,没有冰,没有要付的房租,没有烦恼,没有用处,什么都没有。对于那些只想躺在床上等运气找上门的人来说,那个国家是再好没有的了。你吃的香蕉、橘子、飓风和菠萝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倒正合我心意!”小利亚诺终于很感兴趣地说道。“我搭你的船去那里要多少船费?”
“二十四块钱,”布恩船长说,“包括伙食和船费。二等舱。我船上没有头等舱。”
“我去。”小利亚诺一面说,一面掏出了一个鹿皮袋子。
他去拉雷多的时候,带着三百块钱,准备像以前那样大玩一场。在瓦尔多斯赌场里的决斗,中断了他的欢乐的季节,但是给他留下了将近两百元。如今由于决斗而不得不逃亡时,这笔钱倒帮了他的忙。
“好吧,老弟。”船长说。“你这次像小孩似的逃出来,我希望你妈不要怪我。”他招呼一个水手说:“让桑切斯背你到小艇上去,免得你踩湿靴子。”
美利坚合众国驻布埃纳斯蒂埃拉斯的领事撒克还没有喝醉。当时只有十一点钟;到下午三四点之前,他不会达到飘飘然的境界——到了那种境界,他就会用哭音唱着小曲,用香蕉皮投掷他那尖叫怪嚷的八哥。因此,当他躺在吊床上听到一声轻咳而抬起头来,看到小利亚诺站在领事馆门口时,仍旧能够保持一个大国代表的风度,表示应有的礼貌和客气。“请便请便。”小利亚诺轻松地说。“我只是顺道路过。他们说,开始在镇上逛逛之前,按规矩应当到你的营地来一次。我刚乘了船从得克萨斯来。”
“见到你很高兴,请问贵姓?”领事说。
小利亚诺笑了。
“斯普拉格·多尔顿。”他说。“这个姓名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在里奥格朗德河一带,人家都管我叫小利亚诺。”
“我姓撒克。”领事说。“请坐在那张竹椅上。假如你来到这儿是想投资,就需要有人帮你出出主意。这些黑家伙,如果你不了解他们的作风,会把你的金牙齿都骗光。抽雪茄吗?”
“多谢,”小利亚诺说,“我不抽雪茄,不过如果我后裤袋里没有烟草和那个小包,我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他取出卷烟纸和烟草,卷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