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天送两口闹了一次挺大的别扭，这在金蕊嫁给黑虎以来还是头一回。事情仍然是因为劳天荣引发的。天送不流船了，天荣想扳船挣钱的念头自然落空。那日天送和兔兔被派到一块儿出圈，也就是一担一担将牲口圈的粪挑出来，再回填上新土。天送见兔兔近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压着事。歇下来就说：“兔兔，大哥没给你闹成扳船的事，你是不是怪怨大哥了？”兔兔说：“大哥，快别说这事了。我清楚你是为了我的事才扔掉你的饭碗子的，我心里还一直过意不去哩，怎能怪你呢！”“那你就跟大哥说实话，你到底愁甚事哩？”兔兔默迟了半天才腼腆地说：“其实这件事我早应告给你哩，只是我怕我怕……”“怕甚哩，我又不是外人。”“我不是这意思，我怕又让你花钱。”“该花就花吧，你说。”兔兔就把八月家如何同意了他跟八月的婚事，八月爹又提出了哪些条件都和盘端出。天送一听满心欢喜，他还正为兔兔的婚事发愁着哩，既然是钱挡了手，总比因为成分问题纠缠好办得多！“兔兔，这是好事嘛，你咋不早告我？钱不发愁，我先给你荷五百，三百块盖地方，二百块订婚礼，不够再说。你赶快抓紧批地基。”兔兔听了心花怒放，只是觉着亏欠大哥太多了，心想来日定要重重报答！
天送回去把这事跟婆姨一学，金蕊说：“好事是好事，可咱家没那么多钱。你应承下你去想办法！”天送道：“年始挣下的都花光了？我就不信。”金蕊心里就有点气，上炕从小柜里面翻出一个红布包包扔给丈夫，“全在里头，你自个点点。”天送缠开红布包点钱，大票小票带钢蹦儿一起点过，共461.82元。“差四十块钱，我去借吧。”他点够四百六揣在兜里就要走。金蕊沉着脸说：“你别走，把钱给我放下！”“为甚？”“你把所有积攒都给了人，咱这一大家子不过啦？”“走一步说一步吧！兔娃寻门亲事不容易，我怕夜长梦多，武厨一变卦就麻烦了。”“我不管你那么多，你把钱给我放下！”天送不失为仗义之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就有男人的粗心。他忽略了当家女人的难处，一气之下就冒出一句，“我挣得钱我为甚不能用？！”说完瞪一眼金蕊扭身出门。这句话好让婆姨伤心！金蕊难过地独个靠在墙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些钱是她如何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抠掐下来的，天送不该不晓得。她给娃娃们每年都要添一身新衣裳，而她自己五六年了却没舍得做一件新衣。自饥荒岁月开始，她吃饭从不吃窝窝饼子一类干食，干食都仅男人和子女们吃。她总是每顿饭吃在最后，为的是打扫一家人的残羹剩饭。她为了节省火柴，生火总是去邻家接对。一回补衣服掉了一根针她整整寻了一天。她为八口之家整日起早贪黑费心操劳，营养却得不到补充，身子遂渐趋消瘦，精力和体力大不如前。不到五十岁的人却已白发参半满脸褶子，年轻时姣美秀润的风韵早成他日黄花。她为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丈夫也竟然不能理解她怎不感到委屈呢？她的六个娃娃除有涛已在生产队动弹外，其余五个全都念中学的念中学，念小学的念小学。上学总断不了要花钱；而且她还想到男人不流船了往后进钱无望，油盐酱醋等日常家务开销却再节俭也得一分一分往出花，因此手里就不能空打空。天送他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不过，金蕊毕竟是个心胸宽阔的女人，独个委屈地哭了半天，又想了半天，该做甚又做甚去了。只是有股气憋在心里，好几天不理男人。
这日晌午饭时，一家人收工的放学的都陆续回来了。饿坏了的娃娃们叫唤着一圪堆拥向灶房。金蕊吊着脸给一个一个舀饭。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天送家正是吃死老子的时期，光半大小子就五六圪截！最小的六猴劳有家都九岁了。无论岁数大小一人一粗笨钵碗，吃起来狼吞虎咽争先恐后，食量大得怕人。稀不溜溜的菜汤里煮着棒子面疙瘩。四猴有波抢上第一碗端起就往外走，不怕烫边走边吃。吃了好几口才觉出不对劲，回头要说什么，见妈的脸绷得像铁块一样也就不吭声了。六猴有家是家中最受宠的对象，平日最架势，他端起饭吃一口就喊道：“这是甚球烂饭！我不吃！”正进灶房的天送说：“不吃你饿着！看把你惯成甚样了！”十三岁的女儿有珠说：“妈，怪不得六猴不吃哩，这饭寡淡一点味儿也没有！”金蕊说：“没盐能不淡！”五猴有国说：“妈，你给我钱，我去给你买。”金蕊故意放大了嗓门道：“你妈没钱！”天送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端起碗尝一口，果真淡的没法吃。正要说什么，就听见院里三哥三哥地叫上了。在县城念初中的三猴有洪风尘仆仆回来了。十八岁的有洪如今长成大后生了，个头比爹还要猛，只是有些清瘦。脸面肤色像妈，炯炯有神的两眸像爹。他已念到初三，是天送家祖辈学历最高的了，因此也为爹妈最起重。有洪亲热地唤过爹妈，金蕊喜欢地上前给儿子拍打着身上的土说道：“还不到礼拜，你咋就回来了？”有洪说：“我回来取钱，妈，你给我十块钱。”金蕊问：“要钱做甚？”有洪说：“学校要给我们买考高中的复习资料，我们还要照相，买纪念品，反正要毕业了，花钱的地方多哩。”金蕊说：“妈可没钱给你……”话还没说完，天送就动火了，“你别跟娃说这话！你这是要我的好看嘛！我就是卖裤子讨吃也要供娃念书！”有洪是个有心眼的后生，一看爹妈生气的样子，就说：“妈，家里没钱我就不要了。反正毕了业我也不想念了。”接着，有波有珠有国都一个个围上来说：“妈，我也不念了。”“我也不念了！”“我也不念了！”……天送发怒地喝道：“都给我住口！谁不想念谁就从这个家滚出去！”金蕊说：“你跟娃发那么大火做甚？看把娃们吓的！”这时住同院的天利端着碗边吃边走过来说：“大嫂，一时没钱让有洪先从我这儿荷上。”天庆也走过来了，手里捏着二十块钱说：“嫂子，荷上使吧，天利也不宽裕。”天送顿觉大丢面子，火气就更暴了，将满满一钵碗饭“啪”地往地上一摔，吼道：“把你们的钱都拿回去！你大哥还没穷到这个份儿上！”说完噔噔噔走出院子。
秦掌柜于一年前谢世。他在老街上开办的代销店由儿子狗洞接手经营。烟酒糕点油盐酱醋布匹农具铅笔草本电筒电池针头线脑等等一般农村用得着的东西差不多都能在这里买到。这是时下老河底唯一一家百货店铺，占用的即是当年劳天晨财主家“泰和顺”的老铺面；也是善经营的秦掌柜解放后花十几年心血为儿子留下的一份儿遗产。秦狗洞糊糊拉拉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幸亏他婆姨精明能干又会经营，才把小店维持得红红火火。狗洞平日只管赶着毛驴照女人的吩咐去公社供销社进货。松心而宽裕的日子把狗洞养得面皮油光两腮饱满脖子都显不出来了。他撂下饭碗来到店铺刚替走照看铺面的婆姨，就望见天送从街上远远走来。天送越过拦柜台，走进店家领地，一屁股坐在秦掌柜常坐的老式圈椅里。狗洞打着饱隔儿说：“嗨呀，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老兄也有空到我这哒闲逛啦？”见天送板着脸不吭声，只管掏出纸烟点着抽着，又道，“你这是跟谁闹气吧？看你那一脸不痛快劲儿！”天送道：“我是来跟你借票子的。”狗洞说：“这又稀罕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跟别人借钱哩！我就不信你多年流船家里就没一点积攒？”“别问那么多了，你说你借不借吧？”“看你说的，咱俩是甚交情？又是朋友又是亲家，我就是把这店踢踏了，也要仅你使钱呀！”“老伙计，有你这靠山，我就放心了。”天送说着，瞅瞅放食品的货架，“你给我开两瓶罐头打半斤酒，先赊帐。”狗洞说：“你狗日又见外了！敢情你还饿着肚子？我叫老婆给你炒俩菜，要喝就喝它个痛快！”天送拦住狗洞，“不用不用，罐头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