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摇摇头:“马局长,现在你们不是正在调查吗?还没调查出个一二三,咋能说是有人投毒呢?多少年了,我们村里还没出过这种事情哩。这村里的老百姓除了在地里死受没别的本事。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大队干部都选不出来,才把我这个半条命拉出来顶数。”石永成说到这里,憋不住差一点笑出来。
马局长看看石永成的样子,有点不满意:“永成同志,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咋还有心思笑呢?你把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看得也太简单了吧!石永发不是你们村里人?还是你的本家哥哥哩,现在不还关着。咱们的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一定要绷得紧紧的呀。”
石永成忍住笑,一本正经起来:“马局长,不是我把阶级斗争看得太简单。我是说我们村里不可能发生投毒破坏的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该咋就咋,该法办就法办,该枪毙就枪毙!咱不跟他客气!”
马局长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好好,永成同志,你能有这个态度就对了。”石永成伸长脖子扭着身子看看窑里面:“问下样子了没有?我看里面人还不少。”
马局长摇摇头:“没胡子爷说头一天后晌里他累了,没到牲口棚干活。他前晌里走的时候,牲口还好好的。地主分子陈孝说他一直在牲口棚待到天黑才回家,第二天进了牲口棚就发现牛死了。他也说不知道是咋回子事情。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还是真不知道。走,咱进去看看。”
石永成和马局长一块儿回到窑里,那几个公安都朝石永成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没胡子爷和陈孝见了石永成,都站起来。没胡子爷满脸的着急,朝着石永成张张胳膊:“永成子,你看咋出了这事呀。这可是没法子医治了。”陈孝也是满脸的忧愁,看着石永成嘴动了一下,想说啥,又没说出来。
石永成看看没胡子爷和陈孝,叫他们坐下,让他们别着急,先把情况说清楚。一个公安说,根据我们现场勘察分析,牛就是食物中毒死的。石永成问,是哪一种毒?公安说,已经取了样本化验去了,要到明天才能看结果。石永成问,死了的牲口咋办?公安说可以处理了。石永成问咋处理,公安说中了毒的牲口不能吃肉,只能埋掉。石永成看看马局长,马局长点点头。
石永成对没胡子爷和陈孝说:“走,咱们先找人把牲口埋了。再不埋,就发臭了,抬都没法抬了。”
马局长赶紧说:“永成同志和没胡子爷先走,陈孝留下。”
石永成眨着眼睛看看马局长。
马局长说:“陈孝的问题没说清楚,不能走。他是唯一最后离开现场的人,还是地主分子,疑点很多。”
石永成说:“你那会子不是说都问清楚了吗?”
马局长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还要再问问。”
石永成笑笑:“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明天化验结果出来,不就明白了?咱起码知道牲口是吃了啥东西死的。”
马局长看看低着头的陈孝:“化验结果出来了,就知道牲口中啥毒死的。陈孝要是不老实交代,人家公安同志还要继续审问他,要录他的口供。他要是跑了咋办?”
石永成看看陈孝:“有了化验结果,也不能确定就是他干的,咱得有证据呀。不能因为他是地主成分,就认定是他下的毒。我想这事不一定是他干的。他也不会跑,他要跑早跑了,还能等到这会儿?”
马局长提高了嗓门:“中央文件说,阶级斗争有时候是很激烈的,也是很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咱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敢粗心大意呀,我的永成同志。”
石永成还是那个不愠不火的样子:“你放心,马局长,要真是他干的,咱们一定饶不了他!可是现在咱们的结论只是估摸得来的,没有一点证据,咋能限制人家的人身自由呢?你们说是不是?公安同志。”
两个公安点点头。马局长把两个公安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这才走过来:“能行,先叫他们都回去。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们两个谁也不能出村!要随叫随到。”“能行。这一点,我负责。”石永成满口应承。
马局长又对陈孝说:“陈孝,你是最后离开牲口棚的,不管牲口是咋死的,你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今天有永成书记担保,先放你回去。在家里好好待着,哪里也不准去!公安同志随叫随到,听见没有?”
陈孝连连点头。
马局长走到石永成跟前:“皂荚树底下村里的阶级斗争的序幕已经拉开,战斗已经打响。咱们要拿出战斗的姿态,密切注意敌对阵营,随时准备反击敌人的进攻。我看是不是这样,从今天这个时候起,村里的民兵开始二十四个钟头站岗巡逻,防备敌人进一步的破坏活动,同时禁止任何人随便进出村子。永成书记,你是民兵连长,赶快布置下去。”
没胡子爷哈哈一笑:“马局长,要是这样的话,皂荚树底下村里还真成了兵营了。”
陈孝惊慌地眨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石永成摇摇头:“马局长,不敢搞得太紧张了。这些日子正是地里的活儿最忙的时候,社员们从早到晚都在地里忙,晚上还要集中学习,又少了一头干活的大牲口,再叫民兵站岗巡逻,干活的人手越不够用了。”马局长低下头想想:“不站岗也可以,但是他们两个人不许离开村子一步!”马局长说完转过身子又对没胡子爷和陈孝说:“你们听见没有?”没胡子爷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腿脚也不带紧,你叫我走,我也不愿意走。”陈孝的眼里满是惊恐,没有目的地把在场的人看了一遍,才对着马局长点点头。马局长这才叫石永成带着没胡子爷和陈孝走了。
牲口棚院子里站着几个胆大的男人,他们围在躺在地上的死牛身边左嘹瞄右看看,指点指点这里,指点指点那里,小声说着什么。死了的牛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睛松松地闭着,嘴角流出一些黑水,肚子鼓得圆圆的,身上的皮毛沾满了灰土,身子下边尽是拉出来的牛粪和吐出来的草料,发出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臭味。圈里的牲口也不吃草,站得直直的,伸长脖子瞪圆眼睛惊恐地看着院子里。见石永成他们来了,人们赶紧给他们让路。石永成先叫几个壮小伙子,把死了的牲口抬到远处沟里深埋了。人们都跟着去看埋牲口去了,牲口棚这才安静了下来。
石永成和没胡子爷、陈孝把牲口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最后,三个人坐下来仔细揣摩牲口中毒的事情。陈孝还是很紧张,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朝门外边看看,一会儿拿起拌料的斗子闻闻……
石永成按住陈孝的肩膀:“我说陈孝,你安稳地坐下,把头天的事情好好想想。咱老百姓过日子,没有事情咱不找事,有了事情咱也不怕事。只要不是你做下的,你就不用怕。要真是你做下的,你怕也没用。你说是不是?”
陈孝使劲摇摇头:“真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呀。莫说我没那个心思,就是有那个心思,我也没有那个胆量呀。现时咱俩家是亲家,我能给你添麻烦吗?再说像我这样的家庭,活个人本身就不容易,日月过不下个样子。我不好好过日子,还能给自己找麻烦吗?你们说,我能那样不够数吗?我吃饱了撑的呀。我……”陈孝的话没说完,眼泪又出来了。
没胡子爷来了火气:“陈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光着急有啥用?”
石永成站起来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回到牲口圈里看着陈孝:“没胡子爷说得对。事情已经出了,是你干的,不是你干的,着急都没用。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反而越麻烦。咱先把事情左一道右一道,上一画下一画地揣摩清楚了再说。来,都坐下,咱现在先说收草。前天老汉们回来交草,谁收的草?”
陈孝这才安稳一些了:“这些天老汉们天天出去割草,起了晌出门,后半晌回来交草,一直都好好的。前天后晌,村里几个老汉都出去帮着割青草了,没胡子爷没来,我拌拌料,归置归置家具,干些零星活儿,等着他们回来交草。他们交一个,我收一个。原先是没胡子爷收,没胡子爷不在,我只好收了。我就怕混进去牛厌草,看得很仔细。铡草的时候也是一把一把地看。”
石永成问:“你收的时候,每一个人的草都检查了?有没有发现牛厌草?”陈孝脱口就说:“检查了呀,都检查了,没发现牛厌草。别说牛厌草了,就是那些不干净的草,我也要挑出来。”石永成说:“每个人的草都检查了?”
陈孝说得更肯定了:“都检查了。”
没胡子爷说:“要是都检查了,没有发现牛厌草,这事情就麻烦了。咱这地方的地里就是牛厌草这一种牲口不能吃的草。”
石永成说:“要是牲口不是吃牛厌草中的毒,会是咋回子事呢?难道现在还真有胆大的敢投毒搞破坏?现在是啥年月了,还有这种不要命的憨憨?”
没胡子爷:“这可说不下样子。明天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是不是牛厌草一看就明白。”
陈孝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不言语。
石永成看看院子里面已经黑了:“我看今天就这了,咱明天再说。没胡子爷、陈孝你们都回吧,我今黑了睡在这里,叫我好好思摸思摸这事。”
陈孝正要走,石永成叫住他:“陈孝,你可要沉住气。回去好好想想前天的事情,看有漏了的啥情况没有。你说得越清楚越没事,越马虎越麻烦。只要不是自己做下的,啥也不用怕。”
陈孝低着头走出牲口棚,走了一截路,又回过头看看……
一会儿工夫,灵巧子端着一碗和子饭,筷子插着一个窝窝头过来了。石永成朝灵巧子笑笑,接过饭碗就吃,他是真饿了。
石永成才吃了两口,小跑儿又来了,着急地说:“爸,这可咋办呀?他爸回去就哭。一口一个‘不是我做下的’,‘不是我做下的’。最后连饭也没吃,就躺到炕上,两眼瞪着窑顶不言语。”
石永成三口两口吃完了饭,说:“跑女,只要真不是他做下的,咱就啥也不用怕。不会冤枉他。你回去跟他说,一定要说实话。我相信他不会做下糊涂事情。叫他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配合公家把事情调查清楚。”
灵巧子拉住小跑儿的手:“跑女,跟你有啥牵连呀,快不要乱想。”
石永成点点头:“你姨说得对,你是家里的主心骨,你先要站稳了。你要是沉不住气,你们那个家可真要塌架了。别的事情不要多想。行啦,快回去吧。”
看着灵巧子和小跑儿走出牲口棚院门。石永成悄悄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刚亮,小跑儿火烧火燎地跑到牲口棚。石永成还没把院门开圆,小跑儿就哭着说:“爸,爸!新仁他爸不见了!”
“啊?”石永成一听急了,头上的汗一下子出来了,“陈孝不见了?”
小跑儿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石永成赶紧朝陈孝家跑去,小跑儿跟在后面紧撵慢撵都撵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