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冬花双手扶着小跑儿,看着刘良驹急匆匆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时间不长,刘良驹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连声说:“坏了,坏了,这下可坏了!”苏冬花揉一下眼睛,奇怪地问:“啥坏了?把你慌的。”刘良驹看看两个女儿住的房间,小声说:“地委来电话,说特级战斗英雄、一级伤残军人石永成退伍回家了,要我们开一个隆重的欢迎会,还要宣传他的英雄事迹。你说,石永成不是早就牺牲了吗,咋又活着回来了?”苏冬花瞪了刘良驹一眼:“咋,你还盼着他真的死在外面呀。”刘良驹咧咧嘴:“看你,还没咋哩,就来了火气。我是说,石永成回来了,咱们该咋办呀。这事可麻烦了。”苏冬花低下头不言语了。整整一个通宵,两人没合眼。天明时分,苏冬花坐起来:“良驹,你也不要担心,十几年都过来了。石永成来了我跟他说,他要是不来,我回村里去跟他说。这种事情,搁到谁身上,也没办法……”苏冬花忍不住哭了。刘良驹紧紧抓住苏冬花的手:“不担心是假的。我惹得起吗?人家要是非跟我要人,我可咋办呀。”苏冬花叹了一口气:“等我见了他再说吧。”
第二天刘良驹打发县委组织部长石永有回皂荚树底下村里见石永成。石永有是石永成的堂兄,只比亲兄弟差那么一丁点儿。这些年三奶奶一家的日月就是石永有来回照护着。
日头才爬出东山顶露出半个脸,石永有就回到村里。前脚踏进老槐树院子就大声叫唤起来:“永成子——永成子——”窑里的石永成正在为苏冬花的事情生气。听见有人叫他,一下子没听出是谁。三奶奶急忙说:“你大哥永有子回来了,快去接一下。”石永成刚走出窑门,石永有就跑过来,两个人就紧紧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的,好一阵子。哭完了,笑完了,石永有别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石永成就瞪着眼睛问石永有,我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在前线打日本鬼子打老蒋,出生入死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可县委书记刘良驹狗胆包天霸占了我的老婆!凭啥!凭他是县委书记?话刚说完,立马就要拉着石永有去找狗日的刘良驹算账!还要把苏冬花和小跑儿接回来!
石永有赶紧把石永成按在炕沿上,又把苏冬花和刘良驹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石永成当八路军第二年收麦的时候,就传来他和孙大胖战死的消息。时间不长,抗日政府把孙大胖的尸首运回皂荚树底下村里。石永成的尸首没找着。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他头上中了枪子儿,脑袋都打穿了,血喷出去老远,肯定是死了。抗日政府就把石硬一家当成抗日烈属对待。那一两年苏冬花一边拉扯着小跑儿,一边照护着公公婆婆,一边还得躲避小日本鬼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后来东山地区开辟成八路军的根据地,局势稍安稳一些了,苏冬花心里生出寻找石永成的念头。她不相信石永成真的死了。人家孙大胖死了,还有尸首!可是石永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苏冬花拿定主意,人要是活着就把他拽回来,人要是死了也要把尸首背回来。头一天黑了,苏冬花打发小跑儿睡了以后,把自己的头发剪成男人的样子,穿上一身烂衣裳,脸上抹上锅底灰,腰里缠一条麦绳,怀里揣上一把剪刀,拄着一根木棍,打扮成一个要饭的,趁着天还没明偷偷出了村。半年后苏冬花回来了,瘦得没个人样,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草屑,虱子在上面乱跑,脸上黝黑黝黑的,苍老得像个老婆婆。苏冬花抱着三奶奶哭够了以后,才说她凡是八路军和小日本鬼子打过仗的地方都去了,可石永成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奶奶听了,抱着苏冬花和小跑儿大哭了一场。随后三奶奶叫人做了一个石永成的牌位供到窑洞后边。
从那以后,苏冬花死了心认了命,参加了抗日活动,组织村里妇女做军鞋,带着民兵站岗放哨,一来二去认识了抗日游击队长刘良驹。这个刘良驹打游击很有一手,带着游击队把小鬼子折腾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黑了盼着天明,天明了害怕天黑。小鬼子重兵把守的东山县城他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今天摸掉南门口的岗哨,明天炸毁西门外的弹药库,麦下来收拾了小股出城抢粮的日伪军,秋下来带着群众抢收抢种。刘良驹的大名不但在老百姓中间叫得很响,就是城里的小鬼子提起来也很害怕。小鬼子投降的前两年秋天的一个后晌,苏冬花带着村里人转移,叫小鬼子堵在一条深沟里。苏冬花一个人把小鬼子引到一个山梁上叫小鬼子包围了,子弹打光了,被小鬼子抓住。就在小鬼子要糟蹋她的时候,刘良驹带着游击队赶过来打跑了鬼子救了她。后来两个人越来越熟,刘良驹对小跑儿也很好。那时候石永有和刘良驹是战友,后来由他介绍,三奶奶做主,刘良驹和苏冬花结了婚。
石永有抽出一支纸烟点着递给石永成,石永成扭过头没接。石永有笑笑:“永成子,风有来路,水有去路,天底下没有无根无由的事情。那时候都说你战死了,政府优待咱们家,公粮都不让咱们交,公差不叫咱们出呀!冬花子等了你三年多,才结的婚呀。你总不能叫她等你一辈子吧。再说,冬花子结婚以后一直住在咱们家,一边干工作,一边照护两个老人。东山县解放以后才搬到城里。”
三奶奶指指石永有:“我跟你说永成子,这些年我和你爸全凭你大哥照护哩。没粮了送粮,没煤了送煤。冬花子的事情也不能怨他,全是命呀。我……”三奶奶说着眼泪又出来了。
石永成接过石永有递过来的纸烟,深深吸了一口,在肚子里面憋了好一阵子才徐徐吐出来。
末了,三奶奶说:“永成子,听妈的话,这事谁也不怨,只能怨狼吃的日本鬼子。”
石永成摇摇头,眼睛看着外面:“我要见见这个刘良驹。”石永成右手指一使劲捏碎了点着的纸烟。
三奶奶说:“见见良驹子和冬花子,在一块儿说道说道也好,把事情说到明处,来来去去的都抖搂清楚,把这些年积攒下的陈谷子烂糜子啥的都摊出来晒晒太阳,都看明白了,说清楚了,好各人过各人的日月。以后的日子长了,总要见面呀。再说还有咱的小跑儿,要给我的跑女子一个交代,要不我娃回来咋进咱的门呀,见了永成子咋张口呀。说明了好。”
石永有亲热地抱着三奶奶瘦削的肩膀:“三婶,还是我的三婶,把啥事情都想得明明白白,安排得周周到到的。”
石永成的脸色比那会儿好一些了。
三奶奶指点着石永成的脑门:“要见良驹子,咱们一块儿见。你不要一个人去给人家良驹子耍二杆子。”
石永成淡淡地笑笑:“妈,您还怕我把那个刘良驹吃了呀。”
三奶奶瞪了石永成一眼:“还说不够数的话!跟永有哥好好说说话,我给你们做饭。”
石永有转身对三奶奶说:“三婶,我就不吃饭了。后晌县里还有一个会,我得提前赶回去。我兄弟要见良驹子,我也要给他们提前约个时间。县委还要给永成子开欢迎大会。地委专门安排下来的。”
三奶奶看看石永成笑着说:“就这个样子?”“妈,我叫您看看是不是真的。”石永成说着拿出一个小布袋子,哗啦一声倒到桌子上。全是战斗英雄奖章。看着闪着光亮的奖章,三奶奶笑着说:“看这娃,二杆子劲儿又上来了。我啥时候不相信你了?”
石永有笑笑说:“我们家的石永成可是个人物呀。”“嘿嘿,”石永成高兴起来,“人物不人物吧,反正我在外面这些年没有给你们丢人。”
吃过晌午饭,石永成说到地里转转,一个人出了村一股烟儿跑到东山县城,找到县委会。正巧干部们在开会。石永成一把拉开看门的人,一头就闯了进去。会议室里的人一下子惊呆了。石永成一看正面坐着一个干部样子的人,就问:“请问哪一位是县委刘书记刘良驹?”
那人站起来点点头,说:“我是刘良驹。请问你是谁?找我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