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抬头看看天空,天上黑洞洞的云已经把日头遮得严严实实,天地间雾蒙蒙的啥也看不清楚。远处的霍山像漂浮在天边,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再收回眼光看看,翻过前面的小山就是皂荚树底下村子了,马上就可以看见村头的皂荚树了。
前边就是朝皂荚树底下村里拐的岔路口了,石永成正要挥挥荆条吆喝黑马拐弯朝村里走,小平车车轱辘叫土坷垃颠了一下,石永成的眼镜腿子从耳朵上掉下来,石永成急忙用手接住。他赶紧吆喝黑马停住,跳下小平车,撩起衣襟擦擦眼镜片上的尘土,揉揉眼角,戴上眼镜,围着小平车转了一圈。突然,他想起苏冬花,石永成的心一下子沉起来。他吆喝黑马拐上走城里的路。
和刘良驹离婚以后,苏冬花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女子挺不容易。城里人过日子不比村乡里,啥都得花钱,靠她那二三十块钱的工资没人帮衬肯定不行。石永成给苏冬花送过一回东西,还跟灵巧子生了一场气。从那以后,三奶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隔些日子托人捎信叫小跑儿回来一趟,拿一些吃的东西。有时候背上两个南瓜,有时候背上几斤豆角,有时候背十几斤面,反正就是地里长的东西。苏冬花没了不想要的理由。石永成再没去过苏冬花家里。这样,灵巧子嘴里没啥说的了,冬花子心里也能接受了。看着苏冬花和两个孩子的日子能凑合着过下去了,石永成心里不像以前那样子别扭了。三奶奶也劝石永成说,人活一世不可能啥事都称着自个儿的心思,能拿起来的时候要拿起来,该放下去的时候也要放得下,要不日子就没法子过下去了,人也没法子在世上活了。这样,石永成心里慢慢也静下来了,一心一意过起了自家的日子。
多少日子没下雨了,山路上尽是酥松的尘土,车轮子辗下去尘土像水一样流向两边,随着车轮子滚过去尘土又像水一样流回来。前面的黑马不停地把尘土荡起来,石永成看不清路,只能隐隐忽忽看见晃动着的黑马屁股和甩来甩去的马尾巴。石永成坐在车帮子上伸出手掌挥挥眼前的飞尘,回身看着车上的粮食,想到同样挨饿的苏冬花,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抬头看看日头偏西了,天气已经过晌午了,凉风不停地吹过来,吹得黑马偏着头甩着耳朵慢慢地走着。石永成不由得从车帮上跳下来,没想到坐得时间长了腿麻了,两脚落地的时候没站稳,一下子爬到地上,眼镜也掉了。人还没有从土堆里爬起来,石永成赶忙吆喝住黑马,随后爬在尘土里面找眼镜。尘土乱飞,他面前灰糊糊的,啥也看不清,只能凭着手指头的感觉来回摸。眼镜总算找到了,石永成这才站起身来,从裤带上抽出羊肚子手巾,先擦了一把脸,再把眼镜擦干净戴上,随后才抽出手巾甩打甩打身上的尘土……
石永成赶着小平车走到县城苏冬花家院墙外面的时候天快黑了,太阳早不见了。夜幕降临,月亮慢慢从东边山顶升起来,把朦胧的光线洒向大地,远处的人只能看个人影,近处的房子树木也只能看个大概。石永成先抽出羊肚子手巾把身上的尘土重新甩打了一下,再小心地把一袋子玉米从柴火里面拉出来,轻轻放到墙脚,看看苏冬花家的大门,随后压低嗓音叫了一声:“跑女子——”
院子里没有动静。
石永成又叫了一声:“跑女——跑女子——”
“哎——”院子里面传来小跑儿的应声。随后又听见小跑儿说:“妈,我听着是我爸来了。”紧跟着院门开了,小跑儿和刘雪梅走出来。
石永成朝两个女孩子摇摇手,小声问小跑儿:“家里快没粮吃了吧?”
小跑儿看看院门,回过头小声说:“我们一天就喝两顿野菜汤。我妈瘦得不像样子了。”
石永成顾不上说别的,看看前后左右没有人,赶忙指着墙根的那一袋子玉米对小跑儿说:“快搬回去,别叫人看见。我走了。”
小跑儿看看夜色朦胧中歪斜着身子的父亲,心疼地说:“爸,你不回家喝口水?”刘雪梅也说:“伯伯,先回家喝口热水吧。”石永成拉拉小跑儿的手,摸摸刘雪梅的头,小声说:“不了,一会儿我还得赶回村里呢。”说完,石永成吆喝一声黑马,坐到车辕边边上赶着车走了。
小跑儿看着没在夜暗中的小平车,听着越来越小的马蹄子得得的声音,悄悄地哭了。
小跑儿和刘雪梅拽着玉米袋子朝回拖的时候,发现苏冬花不知啥时候倚着院门框子,看着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的小平车……
石永成摸着黑赶着小平车回到村里,先敲开烈属孙吉祥家的院门。小胖子开门出来,见是石永成,跟着叫了一声“大哥”,石永成急忙拉拉他的衣袖叫他小声一点,随后从小平车上给他家卸下一面袋子玉米。小胖子背着玉米回去了。
石永成给几家人口多拖累大的人家都卸了点玉米,最后给自家剩了一小袋子玉米。石永成赶着小平车走到自家院子里正要卸车,一下子又想起没胡子爷一个人过日子,家里没有老底儿,肯定也快断顿了,就悄悄牵着黑马掉过车头,来到村子外面没胡子爷家院子里。
没胡子爷家里黑灯瞎火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平常老汉养着一条大黄狗做伴,只要来了人,大黄就要吼叫。今天就怪了,也不知道大黄狗跑到哪里去了。
石永成扛起最后那一小袋玉米走进没胡子爷家的院子,小声叫了一声:“没胡子爷——”没有人应声。石永成走到窑门跟前,轻轻一推。窑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子陈腐的味气儿迎面钻进鼻子。石永成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应声。
“没胡子爷——”
石永成急了,赶忙放下粮袋,拿出洋火儿点着小油灯,窑洞里一下子亮起来。石永成借着小油灯的光亮,看见炕上蜷曲着一个人。他赶紧爬上炕摸摸,发现那个身子还是暖和的,就大声叫了起来:“没胡子爷——没胡子爷——你醒醒!快醒醒呀!”
好一阵没胡子爷才睁开眼睛,轻轻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是……是谁呀……”
石永成说:“没胡子爷,是我呀,永成子呀。您老人家这是咋啦?”没胡子爷有气无力地说:“是永成子呀……你来干啥……我不行了,三四天没吃东西了……”
石永成哭着说:“没胡子爷,我对不起您呀。我给您老人家送吃的来了。您等着。”石永成说着跳下炕,点着柴火炉灶,给锅里添上水,下了一把玉米。时间不长锅里的水就开了,玉米的香味儿也冒出来了。石永成先舀了半碗开水,用舀水瓢晾一晾不烫嘴了,再把没胡子爷扶起来靠到墙边,喂他喝了几口水。
没胡子爷喝了几口水,吧嗒着嘴唇,说:“我娃,你看这水里面还有玉米的香味哩,真好喝呀!”老汉子显得苍老多了,两边的腮帮子深深地塌下去了,眼睛也没有以前有神了,背也有些驼了,只是一只手还紧紧抓住那杆矛子。
石永成握住矛子:“没胡子爷,把这东西放到一边,咱先吃点东西。”没胡子爷没松手:“不敢,不敢。我全凭这东西仗胆哩,我怕狼来了把我吃了。我总得落个全身子去见我的一家人去呀。”石永成看看静静的院子:“没胡子爷,咱的大黄狗呢,咋不见了?”没胡子爷叹了一口气:“别提了。大黄子好几天前就不见了。我估计是叫哪个坏小子逮住杀的吃了肉了。这年头,人都没法活了,还能有畜生的活路?”石永成看着老人忍不住哭了:“没胡子爷,您没吃的了,咋不给我说呀。”没胡子爷摇摇头说:“我给你说了,你就有东西给我吃了?现时谁家不是缺吃少喝的。”石永成说:“我年轻,我总比您有办法。”没胡子爷喘口气说:“唉,你的拖累大。我是个黄土埋得只剩下一张嘴的人了,不想再拖累你了……”
石永成又哭了:“没胡子爷,您是对革命有功的人呀。年轻的时候您拼着身家性命给八路军跑交通,把全家老小都搭上了。如今,上了年纪还能没人管呀,要的我们这些人干啥。”
一会儿工夫,玉米煮熟了。石永成舀了半碗玉米递给没胡子爷,说:“没胡子爷,您三四天没吃东西了。您先少吃几颗,喝口水,歇歇再吃。不敢一下子吃得太多,小心把肚子吃坏了。”没胡子爷说:“我知道。饿得厉害了,一下子吃得太多,会撑死的。”说着,老汉子端着饭碗伸手抓了一把煮玉米塞到嘴里,使劲嚼起来。满窑的香气儿……
石永成看着老汉吃了几口玉米,赶紧端起水碗喂他喝了几口水。
没胡子爷吃了几口煮玉米,有了精神,下了炕,扶着炕沿走了几步,拿起一截柴火棍儿拨了拨油灯。灯苗大了,窑里一下子比先前亮了许多。老汉子又抓了几颗玉米吃着,说:“永成子,给你说实话。这一回我真不打算活了。小日本鬼子害死了我的老伴和儿子、媳妇,现今老天爷也来收我了,我说走了算了,也少给你们添麻烦。”
石永成沉着脸说:“老天爷不收您,我也不叫您走!您老人家是我们的宝啊!”
没胡子爷笑了:“啥宝,累赘吧?”老汉子说着看看放在炕头的玉米袋子,撑开袋口,抓出一把玉米,放到鼻子底下闻闻,说:“还是五谷香呀,我都吃了十几天野菜了。你从哪里弄来的这好东西呀?”
永成子小声说:“没胡子爷,我不敢骗您老人家。我在黑市上买了一只老绵羊杀肉卖了,赚了一点钱,又到岭东山里从山东河南人手里倒腾来的。”
没胡子爷小心地说:“哎呀,我的娃,知道吗,你这是投机倒把哩。这可真是悬事。要是叫城里管市场的干部知道了可了不得,要坐牢的。你可要小心呀,我的娃。”
石永成转身看看外面,回过身来笑笑说:“没事。您不看天黑了我才敢回来呀。”
没胡子爷还是很担心:“我的娃,你的大队支书和村长已经叫人家一撸到底了,再不敢惹事了。”
石永成摇摇头:“没胡子爷,我也不愿意惹事呀。可您说我能看着乡亲们饿肚子吗?”
没胡子爷边点头边说:“我的娃,做这种事太叫人操心了,太悬了呀。”
石永成走到窑后边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说:“再操心也得办呀,村里好些人家就要断顿了。前几天,我听说别的地方都开始饿死人了。咱村里可不敢饿死人呀。”
没胡子爷说:“我娃,你那几个钱还能养活了全村子人的呀。我看今年的这年成是遭定了,不比光绪三年的年成轻呀。”
石永成说:“顶一时是一时吧,真到了顶不住的时候再说,就是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哩。唉,咱中国老百姓命苦呀。”
没胡子爷点点头说:“我娃,人家撤了你的大队支书,可你操的心比县委书记、县长的都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