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老汉的脸色还是沉沉的,看了一眼石永有,最后把目光定在石永成脸上,指指石永发说:“看见了吗?鳖人鳖命蛇人蛇命。我说你们弟兄两个先别高兴,也不用先谢谢我。我现时有一个难处。你们要是能帮我解决了,我就入社。解决不了,我还是不能入社。”
石永成说:“小伯,您说吧。只我能办到的事情,一定帮您老人家把难处解了。”
石永有也说:“小叔,您就说吧,说出来我们弟兄两个帮您把难处解决了。”
石猛老汉又看了石永成和石永有一遍,想说,张张口,又把嘴合上了,脸也有点红了。
石永成说:“小伯,有啥话您就说吧。咱们是一家人在自己家里说话,有啥事不好说的呀。”
石猛老汉扭过头看看窑外边,又看看窑后边,看看窑外边的三奶奶她们,又看看窑里边自己的老伴,咬咬牙说:“那我就说了。行不行,能不能帮我把难处解决了,全在永成子你了。这事,在你是公事,在我是私事。你也别太为难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石永成着急了,说:“小伯,您快说吧。只要不是叫我去杀人放火,只要不是叫我去当反革命,我一定帮您老人家把难处解决了。”
石猛老汉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低下头说:“我就把我的难处跟你们说说。你们能帮忙呢,就帮我一把。实在帮不上忙,就算了。再别跟我提入社的事情。你们也知道,我的家底子不是太厚实,永发子也不是能踢能咬的人,没啥本事。万一我的身子出个啥问题,就没法子医治了,连个棺材板子都买不起。这几年我这身板子老不合适,说不定哪一天合上眼睛就睁不开了。只要你们能帮着把我的棺材板子预备下,我就入社。不能帮我预备,我就不入。你们那个农业社,我是不敢指望。我现时作难的就这事。”石猛老汉说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看看石永成,又看看石永有。
石永成看看石永有,走到石猛老汉跟前,笑着说:“小伯,您的难处我帮您解决,只要您愿意入社。我要是帮您解决了难处,您老人家可要说话算数,别把侄儿子装到风箱里边,两头受气去呀。”
石猛老汉抬起头,说:“永成子,你放心,我的难处解决了,你们的难处就解决了。我也活了六十多岁了,说话肯定算数。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叫老天爷腊月里响雷活劈了我!”
石永成急忙拉住石猛老汉说:“小伯,快别说那些吓人的话了。”
石猛老汉问石永成:“永成子,你快说咋帮我解决难处吧。”
石永成问:“小伯,一副棺材板子得多少钱?”
石猛老汉顺口说:“好一些的三十来块,差一些的二十来块。”
石永成也顺口说:“那好了,我一年的伤残金正好是三十块,我拿一年的帮您预备一副好棺材板子。您看行不行?”
石猛老汉赶紧连声说:“行行行。永成子,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只要你说话算数,我今天就入社!”石猛老汉的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生怕石永成把说出来的话收回去。
石永成也紧跟着说:“我说话要是不算数,您入了社还能退社。要不您见了我就朝我脸上吐唾沫……”
石猛老汉红着脸,摇着头说:“不是我盘算你的伤残金,是你要给我的。我只是叫公家帮我解决棺材板子的难事,我又没有叫你拿自己的钱!再说了,永成子你把队伍上给你的黑马卖了给老水眼的小儿子娶了媳妇。你说,你能管外人家的事情,咋就不能管管自家的事情呀。”
石永有拉拉石永成的手,说:“永成子,这样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吧,公事和私事不能混到一疙瘩。”
石永成笑笑说:“哪里还有别的法子呀。你不听我小伯说了,咱能帮助别人家的娃娶媳妇,咋就不能帮助自家人呀。我是小伯的亲侄儿子,替老人家预备棺材板子也是应该的。”
石猛老汉低着头不言语。
石永有说:“小叔,现在,我们要召开村民大会,成立农业社,完了还得给乡里县里汇报哩。我们先走了。”
石永成和石永有一起走出窑门,准备开会的事情去了。
石永成和石永有开完村民大会,宣布成立皂荚树底下村农业合作社,安排村干部们办理成立农业合作社的有关手续,他们赶到乡里县里汇报,等石永成回到村里。公鸡已经叫头遍了。
这时候天是有点发亮了,对面近处的树木都能看出个大概了。可也是最冷的时候,石永成缩着脖子,瑟瑟着身子回到自家老槐树院里,只见母亲窑里还亮着灯,自家的窑里黑黑的。
可能是听见有人进了院子,三奶奶走出来,问:“是永成子吧。”
石永成赶紧走过去扶住三奶奶,回答说:“妈,是我。您还没睡呀?”
三奶奶小声说:“先回家,回家说话。”
石永成跟着三奶奶回到窑里。灯柱子上的小油灯苗子叫人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晃起来,映得人影子也在墙壁上来来回回地动个不停。三奶奶生气地说:“我说,你这娃三十几岁的人了,咋办事还是顾前不顾后呀?用伤残金给你小伯置办棺材板子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和灵巧子商量商量就答应了。我是你的亲娘,我好说。人家灵巧子呢,人家跟你结婚,是为了过日子,你独自个做主把一年的伤残金给了别人,人家心里会咋想?你不知道你小伯是啥人呀?”
石永成笑笑说:“妈,那会儿我也是和我小伯话赶话地逼到那里了,一张嘴就说出去了。再说了,上面办农业合作社的事情也催得太紧了,我永有哥还想叫皂荚树底下村在全东山县第一个成立农业合作社呢。咱们村里只要我小伯同意入社,农业合作社就办成了。他一说只要帮他解决了棺材板子的难处,他就同意入社。我脑子一热就同意了。妈,这事我办得真是欠考虑。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办法往回收了。”
三奶奶说:“穷汉家过日子,得紧巴点。你不看人家灵巧子都气得跑回娘家去了。”
石永成一听着急了,急忙问:“灵巧子回了娘家,为啥?就为我帮我小伯置办棺材板子?”
三奶奶点点头说:“可不是?咱这家里本来就穷,叫你三折腾两折腾,啥也没了,还咋过日子?看的又快生娃了,生下娃你拿啥养活呀。人家气得非要走,我咋劝都劝不住。”
石永成生气地说:“那你没问灵巧子当初是嫁给了我石永成,还是嫁给了伤残金?这是啥人呢!”
三奶奶摆摆手说:“永成子,你也别埋怨人家灵巧子。老人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闹得家里穿不上衣,吃不上饭,人家还不走呀。你的心思,我这当妈的能看出来,办农业社的事情到了要紧三关,不能叫你小伯一个人挡住,全当他是一条拦道的狗,丢一块骨头叫他卧到墙根啃去,把路给众人让开。我能想得开,你总不能也叫人家灵巧子也这样子想吧?”
石永成笑着说:“我还真怕您老人家想不开哩。没有您老人家,我真不知道该咋活人呢。”
三奶奶笑着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一点子事情还看不明白?莫说国家还给你一点钱,就是一分钱没有,我还能不认你这个儿子?咱家的日子还能不过了?你能活着回来,能把石家老三这一门子撑起来,我就高兴得快疯了。”
石永成看看门外,说:“那灵巧子咋医治呀?”
三奶奶说:“别怕。我想灵巧子也是一时生气上火,想不过来。过几天想通了,就没事了。”
石永成说:“我知道,现今的媳妇子,回了娘家,不管啥原因都要男人赶着毛驴去接。今天村里才成立了农业合作社,要办的事情很多,我实在抽不出身来去接她呀。”
三奶奶说:“你就别操这心了。先叫灵巧子在娘家住上几天,到时候我去接,她还怀着身子哩。”
石永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哪能叫您老人家去接呢,村里人还不笑话死我呀。再说您儿子能叫您去丢那个人吗?”
三奶奶笑着说:“这丢啥人呢?再说我顺便看看亲家母和你小姨还不行?谁叫我生了一个叫我不省心的好儿子呢。”
石永成眼圈红了:“妈,——”
我——“别妈了,快去睡吧。天明了睁开眼还要满村子跑哩。”三奶奶打断石永成的话,把他推出窑门。
过了三天,三奶奶出门了。上身穿一件干净黑土布衫子,下身穿一条黑土布裤子,头上捂了一块白土布头巾,胳膊肘挂着一个白柳条编的篮子,篮子里放了几个白馍馍,白馍馍上面盖着一小块白土布。就这样,三奶奶拄着拐棍,跺着小脚,一扭一扭地下了河坡。
半后晌灵巧子跟在三奶奶身后回到皂荚树底下村里。三奶奶的一双小脚的脚后跟都磨破了,红红的血渗透了裹脚布子,走路一拐一拐的。
天全黑了的时候,石永成才回家。看见灵巧子正在忙着做饭,就笑着问了一声:“灵巧子,你回来了?”
灵巧子脸红了,生气地说:“妈去接我,我能不回来吗?你真有本事呀。看我们村里人把你笑话得不值一根洋火的钱了,都说我跟了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把老婆气跑了,叫老妈去接!你看咱妈那一双脚都磨成啥了!”灵巧子说着,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石永成急忙蹲在三奶奶跟前要看脚。
三奶奶朝石永成摆摆手,叫他起来,随手拿过灵巧子手里的面盆,笑着说:“别看了,别看了。灵巧子早给我用热水烫了洗了,还上了药,缠了脚,这会儿肿也下去了,也不疼了。靠你?正月十五拜年,四月十五上坟,九月十五种麦,全误了。灵巧子快去倒水,叫永成子洗脸洗手,预备吃饭。”说完,三奶奶把灵巧子推出窑门。
灵巧子擦着眼泪走回自家窑里。
石永成没动腿脚,看着三奶奶激动地说:您还真的去接她了?我……”
“妈,三奶奶指指那边窑洞,没理石永成的话:“快过去洗去吧。好好跟灵巧子赔个不是,把道理跟人家娃讲清楚,再过来吃饭。只要你们小两口子过得好好儿的,我受的这点累还不是淡事情呀……”三奶奶说着眼圈红了。
石永成看着满头飘散着白头发的老母亲,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到前胸。
三奶奶顺手拿起烧火棍,瞪圆眼睛,说:“永成子,你不赶快过去洗涮洗涮,这里饭都凉了。还叫我用棍子敲你呀!”
石永成这才转身朝自家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