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被称为华北明珠。“明珠”不“明珠”的吧,都是媒体上的说辞,白洋淀的水势,可是大不如早些年了。再远就不说了,仅三十年之前,白洋淀的水,大!水荡三百里,波撼保定城。那是何等磅礴的气势啊。念及当年景象,当地人皆是说梦的语气,满脸遗憾的颜色。白洋淀,水接安新、任丘、容城、雄县、高阳五县,淀内多有荷花,成片而生。入夏时,接天碧日,层层叠叠,游人至此,一路爽得眼呆。当年有位孙犁先生写过一篇《荷花淀》的文章,名声至今很大。或许孙先生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篇文章竟成了白洋淀旅游的最大广告。与白洋淀接水的几个县城,而今已经吵嚷成了一锅烂粥,各种考证及观点,在媒体上争论成了疙瘩。各自都想把“荷花淀”搬到自家的水域。据说,几近要弄上法庭。孙先生已经作古,自然不能出庭作证。不知道老人家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此是闲话。靠水吃水。挖塘引水养鱼,便成了白洋淀周边各县的渔家之传统项目。即渔人自家挖一方池塘,引入涓涓淀水,再将精挑细选来的鱼苗儿放入,用心喂养(其中辛苦,与庄稼人侍奉禾苗,并无二致)。鱼儿渐渐长成,渔家便挑拣长成的捕捞,担到城里去卖,谓之“活鱼儿”。若一时卖不尽,眼见得鱼儿也长成了尺寸,便将鱼儿捕捞上来,收拾干净,或熏或烤,熟了,再挂晾,谓之“风干”。风干之后,便是装篓。装篓之前,以细细的碎盐层层匀撒了(防腐),再运到城中去卖。谓之“干鱼儿”。干鱼儿这种做法,费时费力,且利润微薄。鱼干儿么,只是小吃一种,吃鱼者,多是吃鲜。由此,除却运到城里去卖,多是吸引城里的人来鱼塘垂钓。
当代一些有钱也有闲的城里人,大多喜欢公休日到农家的鱼塘去垂钓。媒体认为是生活进步,是休闲生活的一种新方式。时尚嘛!其实,早在明末清初的时候,保定即有了这种休闲的项目。查《安新县志》,清代时,安新境内,多有淀边的渔人自建鱼塘。城中达官贵人,拣风和日丽的日子,清晨出发,或乘马,或乘轿,三五成群,结伴来渔人的鱼塘垂钓。到夕阳西下,方才歇了兴致,所钓数目,由农家秤过,计算了价钱,钓者付钱,满载归去。由此看来,现在的假日垂钓,古已有之。不稀罕哦!
下边,谈歌讲一个当代鱼塘的故事。
出保定东城三十余里,进入安新境内,再东南方向拐一个弯,走二十余里,依田傍水有梁家湾。梁家湾是一个大村,共有两百余户人家。大户是梁姓,杂姓也有,诸如杨、李、张、赵等。据说,杂姓都是后来迁入的(不是正宗)。梁家湾的主业是渔业,过去的渔业归属人民公社的生产队,不允许私人经营。副业就是割淀中的芦苇,社员们编些苇席或草垫,卖些钱,价钱也低廉得很,属人民公社统一管理,县里来人统购统销。改革开放之后,公社和生产队都解散了,梁家湾各户自主经营,各家几乎都有了鱼塘,近一百余处。“社员”的称呼早没有了,都称做了老板(或经理)。招惹得保定及北京的钓客,蜂拥赶来。读者要问,如何不去阔绰的白洋淀垂钓?偏要到这人工鱼塘?岂知这些年白洋淀维护生态,防止污染,早已经明令禁止垂钓。于是,拾遗补缺,渔人便自己办起了鱼塘。市场经济么!
鱼塘经营,有好有次。梁家湾的百余口鱼塘,杨仲轩的鱼塘生意最为兴隆。杨仲轩排行第三,村人简称其杨三。杨三与妻子挖了三亩半的鱼塘,分了四口。四周扎了篱笆,围成了院子。鱼塘四周还植了些柳树与花草,弄出了几分花园的景致,很是养眼。杨三的鱼塘中不仅养有当地盛产的白鲢、鲤鱼、草鱼、鲇鱼种种,也有武昌鱼、虹鳟鱼等外来品种。别家的鱼塘,品种单调,只有草鱼、鲤鱼、鲇鱼。比较起来,杨三的鱼塘,显得十分丰盛。于是,假日里来杨三鱼塘垂钓的人,也十分踊跃。杨三的生意就火暴了。
写到这里,谈歌再讲几句闲话。这钓鱼的事情,本是一个兴趣之事。钓客们多是在城中待得闷气(闲得难受),便乘兴而来,享用一下田园风光,呼吸一番农家空气,大多志趣在钓,并不为鱼。古今大概同理。没听说过有某个嘴馋的人,为吃鱼,一定要来鱼塘垂钓。谈歌吃鱼,从来不去鱼塘,钓什么?随便找一家超市进去,买上一条或者两条,并且让卖鱼的细心收拾了,回家炖了便吃。何等方便。鱼塘里的鱼,钓上之后上秤,贵出鱼市几倍的价钱,谈歌认为太不划算。但人们仍然乐此不疲。如此高消费,图什么?说破了,只是为了一个乐趣。有些钓客,临来之前,或许已经向妻子儿女或者亲朋好友,吹下了轰轰烈烈的牛皮,要他们把葱姜作料预备下,耐心等待吃鱼。如此隆重而来,钓至夕阳西下,也未见得有几条上钩的鱼儿,自觉得颜面上过不去(害臊哇),便要鱼塘主人帮助补钓几尾,或者干脆打捞一网,也按价钱算过,欢欢喜喜地带回去。或许亲朋好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忙着把鱼做了,喝酒吃鱼,谁个还问鱼儿的来路?这也是吃的兴致,并非为了吃鱼。写到此处,谈歌感慨,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啊!
杨三家的鱼塘生意兴隆,还有一个理由:杨三的妻子杨三嫂配制的鱼饵,十分招惹鱼儿上钩。也有人说,杨三嫂的鱼饵内,下了蒙汗药,哄骗得鱼儿们晕头转向,丧失了原则,一味拥上来拼抢争吃。便是上钩者众。如是说,并无证据。但杨三鱼塘的鱼饵,却是杨三嫂亲手制作,事实确凿。
杨三嫂是由保定满城县杨家庄嫁过来的。杨三嫂的名字叫什么?钓客们都不知道,只叫她杨三嫂。杨三嫂三十岁出头儿,漂亮,夸张一点儿叙述,不能沉鱼,也可落雁。她说话的声音细也软软得似水,且土音里夹杂了些好听的京腔,悦耳。这大概也是钓客们纷纷来此的原因。秀色可餐,鱼儿可钓,何乐而不为呢?但钓客们还是奇怪,看杨三是一个老实人,表情木讷,而且口讷,言谈举止,总带着几分没见过世面的窝囊相。钓客们便奇怪,为什么漂亮的杨三嫂能嫁给杨三呢?也有钓客暗中感慨,唉,这么美丽的女子,还开什么鱼塘呢?只身到城里去,嫁一个大款当婆娘,还不是穿金戴银啊?私家车早已经开上了,何苦操持这样一个费神吃力的生意呢。据传,还有一个城中好色的钓客,每逢双休日都来杨家鱼塘垂钓,风雨无阻,从无间断,便是让妻子生了疑心。这位钓客并不喜吃鱼,每个星期都来此,只是为了看杨三嫂一眼。妻子跟踪来过一次,见过了杨三嫂,登时醋意大发,质问丈夫,这里诸多鱼塘,你如何只来杨家鱼塘下钓?这位钓客解释说,杨三嫂的鱼饵好用嘛。妻子冷笑:“哼!只怕是杨三嫂的鱼饵钓到了你这条鱼儿哟!”由此,夫妻反目,终竟离婚。此是传说,谈歌不知真假。记录在此,以资读者兴趣。
杨三嫂的鱼饵的确好用。也有好事者,专门把杨三嫂配制的鱼饵私带一些回去,细心解析研究其成分,却是平常。大家照方抓药,却并不灵验。于是,有人传说,杨三嫂的鱼饵有绝妙的内容,并不传人。有人问过杨三嫂,想讨出秘方来。杨三嫂却只是微笑,并不作答。于是,有人就泄气地讲,杨三嫂的身上有勾引鱼儿的香气,做出的鱼饵自然与众不同。大概是了?
有了这等鱼饵,杨家的鱼塘生意就好。有生意就有了利润,有利润就有了竞争。管中窥豹,这竞争的事情,自古难堪,一味任意,便是不顾脸面了。杨三的鱼塘,后来竟弄出了一些让人别扭的是是非非来。
“杨三嫂的鱼塘生意好,有人便生了妒意。嫉妒是逃不脱‘近距离原则’的,谁也不会因为海南省或者黑龙江省的鱼塘生意好,而产生嫉妒。因为杨家鱼塘是大家的邻居,当然,大家就要嫉妒了……”这是事后一位《保定日报》的记者调查采访时的开篇语。读来的味道,微微有些苦涩。
先是杨三的邻居梁大年有了妒意。梁大年的鱼塘紧挨着杨三的鱼塘,梁大年的鱼塘却是生意冷清。梁大年也并非没有想过改变经营策略,比如,他在鱼塘前拓出一片场地,供钓客们停车,还备有免费茶水。还比如,他从城里的舞厅里雇来一个小姐,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借以招徕生意。但来此的钓客还是稀少,众多的钓客还是拥向了杨三的鱼塘。一冷一热比较,梁大年的脸色便一天天青了,心下就暗暗泛出了歹意(就要出事儿了啊)。杨三也怕夺了左右邻居的生意,招人忌恨,便常常去梁大年面前巴结着说笑,以示睦邻,彰显友好。可杨三的热情是徒劳。那天,梁大年酸叽叽地说:“杨三啊,你好福气,娶了一个好婆娘啊。你家的鱼塘成了超市了哟。人来人往,好热闹哟。再开下去,就成了城里的歌舞厅了。”
杨三赔着笑脸道:“大年哥啊,我们瞎弄哩。不及旁人的。”
梁大年铁下脸来:“还说笑话,你一家快将别人挤对死了。”
杨三便再无话可讲,讪讪地掏出纸烟,敬给梁大年一支。
梁大年接也不接,冷笑:“我的生意不好,吸不起烟哩。戒了!”说罢,掉转身,给了杨三一个冷屁股看。
杨三呆在了那里,面对着梁大年没有表情的屁股,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淀水泡过了的泥人,一截一截地软了下去。他尴尬了好一阵,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对杨三嫂叹息:“老婆呀,这鱼塘开好了,也真得罪人哩。”
杨三嫂小心地点头:“须提防些哩。”
那天将近中午,悄然来了一个钓客,自家带着鱼竿儿、鱼饵。进了杨三鱼塘的院子,也不搭话,便四下看过,就寻了一个树荫处,坐了。粘好了鱼饵,就要甩竿儿放钓。杨三嫂见是生面孔,心下一动,便款款地走过来,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又低头看了看客人的鱼饵,捏起一块在手中,细细地闻了,便笑:“先生,你这鱼饵不好在这里下钓的。”
钓客一怔,虎起脸问:“为什么?”
杨三嫂笑道:“先生啊,一定还要我说破吗?”
那钓客怔了怔,干笑了一声:“这位大嫂,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杨三嫂脸色微微变了,声音便略略地高了:“你今天用这样的鱼饵钓了,明天呢?我家这鱼塘里还能有鱼吗?”
杨三闻声赶过来,问怎么回事。杨三嫂淡淡地笑:“这位先生的鱼饵营养好,咱们的鱼儿吃了,都会被撑得翻了白肚皮呢。”
钓客被杨三嫂说破,脸上就成了生姜的颜色,尴尬在那里。杨三嫂仰天看看太阳,轻声道:“这都晌午天儿了,你先去吃饭吧。先生空着肚子钓鱼,鱼儿饱了,先生还饿着,塘里岸上两副光景,总是不好。”
钓客点点头,脸上绷着的颜色便灰白了,就匆匆收拾了鱼竿儿、鱼饵儿,蔫蔫地走了。
这件事被钓客们看到,便传讲了出去,众人便夸赞杨三嫂目光厉害。眼睛一搭,便看出那鱼饵里已经做了手脚。也有人传话过来,说这人是梁大年雇用来的鱼塘“杀手”。就有人撺掇,要杨三找梁大年问罪。杨三嫂笑:“没有证据,凭什么就认定是人家大年呢?”
杨三那天喝醉了,笑道:“老婆,你的眼光真厉害哟。那人自讨了没趣。”
杨三嫂苦脸说:“这人不算什么,只怕真麻烦就要来了呢。”
杨三不解:“真麻烦?是什么?”
杨三嫂低下头:“唉,我也说不清楚。”
麻烦真是悄无声息地来了。那一日,杨三嫂不在鱼塘,她进城走亲戚了,杨三在鱼塘主持。临到中午的时候,开过来一辆小汽车,车在鱼塘边停下,下来了三个钓鱼的客人,杨三看这三人,穿戴齐整,不俗,似有些身份。为首一个高个头儿的男人,瓦刀脸,目光如炬。另外二人称瓦刀脸为李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