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毛毛说一切都包在她身上。她走后,孔太平有一阵思绪老也集中不起来,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洪塔山以为是屋里太热了,就要引他到客房里去,打开空调凉爽一下,孔太平拒绝了,他婉转地告诉洪塔山,镇里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从养殖场挖走一坨油,而自己从明天开始休假,镇里又等着钱发工资,没人撑腰时希望他巧妙对付。洪塔山心领神会地说他只有来个三十六计走为高,出去躲它一阵再回来。孔太平没有说这样做妥不妥,只说没事时,洪塔山可以到县城他家里坐一坐,接下来孔太平问起那几个客户的情况,洪塔山回答说那个姓马的昨晚还给他打了个电话,并且还让转告对孔书记的问候。孔太平知道他这是卖乖,却不戳穿他。依然接着客户的话题问洪塔山对那些人的做法怎么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没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让他各方面都收敛一点,特别要注意别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枪口上,见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自己也就不想说了。隔了一阵,他还是放心不下,就换了一个方式,他告诉洪塔山,自己有意让他当上县人大代表,并且争取当上省人大代表,现在的关键是这一段时间里不要自己往自己脸上抹黑抹屎。若是又脏又臭了,那他就无法提名他当候选人。洪塔山赶紧表态说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嘱了一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将他送到养殖场大门口后,人已转了身,又回头对孔太平说,镇里的司机小许,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机过不去,总是将吉普车拦在路当中,不让他们的桑塔纳舒舒服服地走。洪塔山说开始他那司机同他说时他还不大相信,但是前天傍晚,他坐在车上时正好遇上了。小许的车故意在旁边慢慢地挤他们,弄得桑塔纳差一点掉到路旁的小河里去了。孔太平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还是说回去后问一问小许,看看到底是他的车出了毛病还是人出了毛病,再做处理。
田毛毛家在宋家堰村的边上,三户人家共着一个屋基场。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来家里,早就在门口守候着。他进屋时,舅舅正在后门处用水冲洗着脑袋,屋里有一股农药味。孔太平开玩笑说是田毛毛身上化妆品的香气。舅妈泡了一杯茶端上来,田毛毛要孔太平别喝这烫人的茶,自己进房拿了一杯凉茶给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凉茶,拿起热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兴,说他也守着老规矩,一点开拓思想也没有,这热的天,放着凉茶不喝,而去喝热茶,真是自找苦吃。舅舅走过来,找了张凳子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屋子里忽然沉静下来。孔太平赶紧主动开口问,棉花长势很好吧!舅舅磕了一下烟灰说,不怎么样。孔太平说,能这样已经够不错了。舅舅不高兴地说,你不要当干部当修了,同前几年比起来,这棉花要逊好几分,连自己都不敢看,看了觉得自己可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孔太平说,大外甥,你能不能让洪塔山将那些白水池子都拆了?孔太平说,为什么呢,全镇上的人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舅舅说,你这话不对,我就不指望它。舅妈插嘴说,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舅舅不做声了,低头吸烟的模样让孔太平看了后,心中生出许多感慨来。他说,舅妈,不要紧,我就是想多听听舅舅的想法。舅舅将一支烟抽完后,站起来,拿上一把锄头,帽子也没戴便往门外走。舅妈说,太阳这么毒,你光着头去哪?她没有等到回答。孔太平说,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热浪逼人,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出许多弯弯扭扭的光线,就像是白日里燃在野外的火苗。舅舅在前面缓缓地走着。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几头牛在一片小树林里无力地垂着头,偶尔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虫,发出一声声响来,却一点也不惊人。炎夏的午后乡村,比半夜还安静,半夜里可以听见星星在微风中唱歌,可以听见悠远的历史,在用动人和吓人的两种语调,交叉着或者混杂着讲述着一代代人的过去故事。骄阳之下,淳厚的乡土在沉默中进行一种积蓄。孔太平跟着舅舅走过一垄垄庄稼时,心里都是一种无语的状态,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棉花地前。
舅舅问,你怕农药吗?
孔太平说,不怕!
棉花叶子被太阳晒蔫了,白的花朵和红的花朵也都变得软绵绵的,垂着花瓣,颇像女孩子那丝绸裙子的裙边。
孔太平问,这地能产多少棉花?
舅舅说,从来没有少过两百斤。
孔太平心里一算账,也就两千几百来块钱,他正要说种棉花比养甲鱼收入低得太多了,舅舅指着养殖场的围墙说,那是洪塔山,将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毁了,也将这儿的好男好女给毁了。过去村里一个二流子也没有,现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闲的人,等着天上掉面粉,下牛奶。他还想要我这块田,没门。
孔太平说,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舅舅说,吃喝玩乐也是分工分的吗?我虽未出门,可心里明白,这围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角色?大外甥,别看洪塔山现在给你赚了很多钱,可你的江山将全被他毁掉。
孔太平说,我哪来什么江山。
舅舅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大河里乘凉时,半夜里有人喊狼来了的情形吗?
孔太平说,记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舅舅说,还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么想也觉得不像。
舅舅说,人是从小看大,小时候大人都说洪塔山不是块正经材料。
孔太平说,大人们说过我吗?
舅舅说,说过,说你能当个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灾多难。
孔太平轻轻一笑。这时,从旁边的稻田里爬起来一只大甲鱼。舅舅上前一脚将其踩住。然后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挥臂就扔到围墙那边去了。跟着一声水响传了过来。
孔太平说,这儿经常有甲鱼?
舅舅说,这畜牲厉害,那么高的围墙,它也能爬过来。叫它王八可真没错,过去除非病急了,医生要用王八做药,人才吃它,不然会遭到大家耻笑的。没料到世事颠倒得这么快,王八上了正席,养的人当它是宝贝,吃的人也当它是宝贝。
孔太平说,事物总是在变化。
舅舅拍拍胸脯说,这儿不能变。
这时,围墙望塔上出现一个人,大声问谁往水池里扔东西了。舅舅没有好气地说,是我,我往水池里扔一瓶农药。孔太平听了忙解释说是一只甲鱼跑出来,被发现后扔了回去。那个人认出孔太平,客气地招呼两句又隐到围墙后面去了。舅舅说这围墙里的那些家伙,总将周围村子里的人当贼,其实他们自己是强盗,将最好的土地强买强要去了。舅舅自豪地声称,他们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还在想着那个喊狼来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现在无人喊狼来了呢?
舅舅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从头到尾地陪他,他在四点半钟左右就离开了舅舅,太阳太厉害了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孔太平在舅舅家等了四十多分钟,为的是等出门到朋友那里借一本有关美容化妆的杂志的田毛毛,他在舅妈不在场时,郑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执意将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转给洪塔山,很有可能会亲手毁掉自己的父亲,田毛毛还是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别夸大其词吓唬她。
天黑后,小许开车送他回县城休假,一出镇子,那辆桑塔纳就从背后追上来,鸣着喇叭想超车,小许占住道死也不让。孔太平只当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听着录音机放出来的歌声。压了二十来分钟,桑塔纳干脆停下不走了。小许骂了一句脏话,一加油门,开着车飞驰起来。这时,孔太平才问小许为什么同养殖场的司机过不去。小许振振有词地说他这是替镇领导打江山树威信。孔太平要他还是小心点为好,开着车不比空手走路,一赌气就容易出问题。他心里却认同小许这么做,有些人不经常敲一敲压一压,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几钱,腰里别一只猪尿泡就以为可以几步登天了。车进县城以后,小许主动说,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来县城看看,顺便汇报一下别人不会汇报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着办。
孔太平进屋后,老婆、儿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随后,一家三口早早开着空调睡了。儿子想同孔太平说话,却被他妈妈哄着闭上了眼睛。儿子睡着以后,孔太平才同老婆抱作一团,美滋滋地亲热了半个钟头。事情过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个大字,任凭老婆怎么用湿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着老婆将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说起自己在西河镇发生了泥石流后,心里不知有多担心,她说她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当年到云南去支边,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车,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车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连一具尸体也没找到。孔太平听说老婆每天都打电话到镇委办公室去问,同时又不让小赵告诉他,心里一时感动起来,两只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心里又有些冲动的意思。不料老婆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镇里是不是有一个从地区下来的年轻姑娘。孔太平就烦她像个克格勃一样,想将自己的什么事都查清楚。他一推老婆说自己累了,想睡觉。他一翻身,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孔太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醒,睁开眼睛时,见老婆正坐在自己身边,他以为自己只迷糊了一阵,听老婆说儿子已上学去了,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然是红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老婆却一直在担心,怕他睡出毛病,连班也不敢上,请了假在屋里守着。他瞅着老婆笑了一阵,忽然一弯腰将她抱到床上,飞快地将她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
恩爱一场,再吃点东西,就到了十一点,孔太平也懒得出门了,索性开了空调坐在屋里信手翻着老婆喜欢看的那堆闲书。吃过中午饭,孔太平又开始睡午觉,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才爬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说,总在盼睡觉,今天算是过了一个足瘾。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炉子,住楼上的邻居同他搭话。邻居说,从昨晚到今天,他们总感到这屋里有个男人,却又不见露面,还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来了哩,孔太平的老婆笑嘻嘻地将邻居骂了几句,孔太平则说现在找情人挺时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哩。这话别人没听进去,老婆却听进去了,晚饭没吃两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发上一个人暗自神伤。
孔太平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趁着儿子在专心看动画片,他对老婆说,如果她总是这么神经过敏,他马上就回镇上去。这一招很灵,老婆马上找机会笑了一阵,接着又里里外外忙开了。
孙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县台的新闻节目后,换上皮鞋正要出门到县里几个头头家走一走,电话铃响了。孔太平以为是镇委会哪一位打来的,一接电话才知道是派出所黄所长。
黄所长说,你托我问的那件事,我已问过,的确是存在的。
孔太平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连问了两声什么后,才记起自己托他问的是洪塔山的事。他问,具体情况如何?
黄所长说,其他该要的东西都有了,只是还没有立项。
孔太平见黄所长将立案说成是立项,马上意识到他现在说话不方便。他问,果然黄所长是在公安局门房给他打电话。孔太平约黄所长上家里来谈,十几分钟后,黄所长骑着摩托车赶来了。进屋后,免不了要同孔太平的老婆说笑几句。孔太平叮嘱老婆不要进屋,他们有要事要谈。
黄所长告诉孔太平,有人联名写信检举洪塔山,借跑业务为名,经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县城里,那几个在公安局挂了号的暗娼,洪塔山都同她们睡过。告状信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写得清清楚楚。黄所长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连住旅店宾馆的发票复印件都有。看样子这几个联名告状的人大有来头,不然的话,得不到这些材料。孔太平听黄所长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镇上一些普通的干部职工,因为种种原因同洪塔山发生了冲突,所以一直想将洪塔山整倒。但是他们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以致能弄成这么完整的材料,只要一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难逃。孔太平听到黄所长说那住宿发票复印件上,有“同意报销”几个字,很明显是从养殖场账本上弄下来的。他马上联想到财政所,只有他们的人在搞财务检查时,才可能接触到这些已做好账的发票。黄所长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检举信从档案中拿出来毁了。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做,他是执法者,万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议这事让地委工作组的孙萍来做,因为她同管理这些检举信的小马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接着黄所长又帮他分析谁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他断定必是赵卫东无疑。因为现在几乎每个在生意场上走的人,都有过这种黄色经历,镇上几个小企业的头头,甚至半公开地同妓女往来,可除了家里吵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揭发他们,主要是他们倒了无人能得到好处。洪塔山不一样,养殖场实际上在控制着西河镇的经济命脉,谁得到它谁可以获得政治上的主动。孔太平觉得黄所长言之有理,赵卫东管财政而不能插手养殖场,权力就减去了一半。按照赵卫东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且这种做派也的确像是他惯用的手法。
说着话,黄所长长叹了一声,他说,下午我去翻档案,见到的一些检举信上的情况真是让人惊心动魄,洪塔山这样的企业家在那些人当中还可以评上先进和模范,可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领导上发了话,公安局若将所有被检举的经理厂长都抓起来,那自己就得关上门到街上去摆摊糊口。他接着说现在的景象很像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
孔太平说,你怎么改行研究起政治经济学来了?黄所长说,哪里,是小马这么对我说的。孔太平问,你刚才说那些厂长经理的案子都被封起来了?黄所长说,话是这么说,但总得来它几下敲山震虎,同时也可以缓一缓老百姓心中的怨气。孔太平说,这就对了,谁撞在枪口上谁就算倒霉。是不是?
黄所长点点头。他起身告辞时,一连看了几眼那嗡嗡作响的空调,并说,这东西真比老婆还让人觉得亲热。两人笑起来,站在门口握了握手。孔太平一进屋就见老婆在那里抹眼泪,一问才知道老婆以为犯了什么法,才约黄所长来密谈的,老婆说他若是犯的经济案,她可以帮他退赔,银行待遇不错,她偷偷存了近八万块钱。若是男女作风问题,她可是要离婚的。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还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气了,他说,夫妻几年,未必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经济上家里沾没沾别人的光你应该最清楚,作风上怎么说你也不信,我发个誓,若是在外有别的女人,那东西进去多少烂多少,老婆一下子破涕为笑,还嗔怪他一张臭嘴只会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