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给人戴上眼盒当然也是为役使人。人看不清物事也就只能乖乖走。
所不同的是,牛戴的眼盒是东西,可以看得见;人戴的眼盒是意识,无法看得见。
千万不要嘲笑牛,说不定你嘲笑牛时比牛的行为还要可笑。
2009年11月14日
鞍子
鞍子给了我童年不少的乐趣。
见了鞍子,就离不开鞍子了。那鞍子做得挺好,整体是木头成型的,上额包了铜皮,前脸嵌了翡翠,背脊包了兽皮,华贵得很。现在想来,就镶嵌的那些珠宝翡翠也值些钱。那时,人小不懂事,只顾骑在鞍子上戏闹,鞍子不会走,尚得双手往前推。推着走着,口里喊着,俨然是征战的大将军。
大将军的威武在于风行电掣,鞍子不动,就难如人意。就想法去动,家有黄狗,哄到跟前,将鞍子套上,抬腿就要骑上去,被奶奶拦住了,说是,骑狗不好,娶媳妇时要下雨。娶媳妇是喜事,亲戚朋友要来贺喜,把大家淋个浑湿,岂不扫兴?心里痒痒,却不敢骑,渐渐也就淡忘了鞍子。
长大些,懂事了,才知道鞍子上维系着一件险事。
泛日本的年头,村上的父老乡亲都去西山里逃难。我家的人也挤在人流中走得灰头土脑。爷爷拉着骡子,骡子上搭着驮子,驮子一头坐的是大姑一头坐的是小姑。奶奶脚小,三寸金莲,走路摇摇晃晃,哪里走得了这么远?因而,就骑在骡背的鞍子上。十岁的爸爸一颠一颠地跟在后头。
山越上越高,坡越爬越陡,路越走越险。弯弯的山路如一条带子,扭绕在崖棱上飘旋,走在路上的人战战兢兢的。忽然,远远地有了声响:
啪——啪——
像是甩鞭子的响声,有人却说是打枪。一说枪响,坏了,人们急了,往前猛拥,山路狭窄,哪里拥得过去?一鼓拥,却惊了骡子。
骡子抬腿要跑,前头全是人,哪里跑得动,一蹄踏空,就听见呼哩哗喳——呼哩哗喳响到沟底。随着响动,腾起一股尘雾,扑散到人身树梢上。
弯在山路上的人流被这突然的响动惊呆了。没人移步,没人发声,一时间,山里静得能听见十里外的滴水声。
满山满谷的静寂被爸爸的哭喊搅碎了:妈妈呀——妈呀!
楞呆的人流被这一声哭喊吵醒了,全都落泪了,山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冷厉的西北风旋舞。
蓦然,山沿的哭声,引发了沟里的哭声。人们才醒悟,人还有救呀,年轻力壮的俯身贴壁往下爬,看见了奶奶,奶奶滚在缓坡的草窝里;看见了大姑,大姑挂在树杈上;看见了驼筐,小姑还在里面安坐着。真算万幸,虽然,奶奶、大姑挂破了脸,擦伤了皮,全都保住了命!
爷爷扑通跪在山梁,朝着高天,朝着大山,朝着深谷,朝着乡亲,磕头再磕头,谢天又谢地。
拜毕,爷爷下到沟底,骡子瘫在石板上,鼓圆了眼睛,死了,还有一肚子怨气。
爷爷摘了鞍子,拔了绿草,掩了骡子,默默辞别。只背上鞍子,跑上沟坡,向深山走去。
2002年9月10日
织布机
披分的长线,柔软的长带,飘忽的长烟在我眼前时常聚合成一件旧物:织布机。
织布机上忙着奶奶。
织布机上织成了一样东西:腿带。腿带,用来缠腿,也就是绑裤角。夏日缠住,掩土;冬日缠住,暖和。奶奶的腿带不光缠腿,还用来缠脚,缠那小巧的三寸金莲。三寸金莲里有奶奶流不完的眼泪,八九岁的时候,天足被勒了。勒破了皮肉,勒折了骨头,脚下流脓滴血,头上流汗滴泪。旁的女娃都哭,疼得哭,奶奶没哭,因为那痛苦里隐含着希望,嫁一个好人的希望。希望蜜汁般的甜美,甜美淡化消融了撕裂肝胆的痛苦。
希望到了眼前,奶奶嫁了个好人,好人是我爷爷。爷爷高个头,肩挑百斤腰不弯;好口才,谈天说地没别人插嘴的空。又识文断字,上过太原的大学堂。那就好好过日子吧!只是泛来遭扰的日本小鬼子,烧人放火,哪有安生的日月?爷爷一咬牙走了,上了山,和山上的队伍一块打小鬼子,扒铁路,抢火车,闹得风风火火。
爷爷走了,奶奶就想爷爷,想那甜甜美美的日月。想得忧烦了,奶奶就抽烟。抽烟,解闷顺气。烟一燃,细细的白雾从烟锅上飘起,飘悠得缓慢,慢慢升高,升高了,便依着棚顶在屋子里转圈。奶奶的忧虑弥漫了自己,也弥漫了家人。小鬼子滚了,烟雾还没有散去。爷爷没有回来,流落得更远更远。屋子里的烟雾更浓了。
烟雾里的日子很艰辛,常常吃了上顿,熬煎下顿。吃烟,要钱买呀!钱从哪里来?奶奶的腿带不光自己使唤了,缠自己的腿,也缠别人的腿;缠自己的脚,也缠别人的脚。逢集,赶集,卖了腿带买了能够弥漫烟雾的烟丝。不逢集的日子,就坐在织布机上忙碌,忙着穿梭,织布,手不停,脚不闲。就这么织过了青春,织出了衰迈,织到了人生的终点。
那一年,爷爷从海峡对面回来了,织布机上已左一轮,右一圈,挂满了蜘蛛网。奶奶去世十多年了。
2003年5月9日
中言心语:
我这四世同堂的家庭,曾经五世同堂。
五世同堂的景象有着奶奶呕心沥血的操持。然而,奶奶却没能亲睹她精心务植出的风光。
奶奶含心茹苦的务植时,爷爷流落在海峡彼岸。
爷爷回来收获五世同堂时,奶奶却早安歇在了祖坟里面。
2009年11月14日
笼窝
老屋的南厦分外间、里间。外间做饭,是厨房。里间堆放杂物,是库房。库房里杂物很多,多是不值钱,不中用的。多了,挤匝、绊脚,我捡没用的要扔。奶奶留下个笼窝,说那上面留着忆念哩!
笼窝,就是筐子。我们家那筐子折了系,不能担东西了,残扔到一边,成了母鸡下蛋的草窝。
草窝的故事还得从小日本鬼子说起。别看鬼子人小,村人玩笑说是一把握住,两头不见。可这小鬼子杀人放火,凶险得很。时不时从金殿镇的炮楼里钻出来,横了枪,在村里撒恶。见狗打狗,见鸡抓鸡,扰得鸡飞狗跳。人,都吓坏了,找个静处,躲了。小鬼子上高扒低的撵鸡,鸡便往院里飞,往屋里钻,有时钻进人窝,把人也连累了。四邻八居商量好了,杀鸡。自家的鸡,好杀。晚里落窝,一锅熬了就是。杀到白母鸡,奶奶下不了手了。这鸡大得像鹅,洁得如玉,产蛋又大又勤。奶奶把白母鸡关在南厦那里屋,搁个笼窝,算是鸡舍。还对鸡说,放你逃个活命,千万不要再叽叽呱呱的谗叫!
鸡能懂吗?奶奶不过是给自己宽心。
孰料,鸡还真懂事,安分守己呆在里屋,下了蛋也嗫嗫息息的。这不合常理,平日下了蛋,哪只鸡不是叽叽呱呱地叫唤?是请功哩!有出古戏《张连卖布》,张连好赌,赌输了钱,乱卖东西,把下蛋的母鸡也卖了。妻气愤不过,责问他,你把咱的老母鸡卖了为啥?张连强辩道,我嫌它下了蛋叽叽呱呱。看来,这母鸡下了蛋叫唤是祖传的,难改。没想到白母鸡却改了祖传的习惯。
这一日,小鬼子又进村了。逮不住鸡四处乱搜,居然扭了锁,进了我家南厦。南厦里间朝外,看似西厦,也有门,小鬼子就从这门窜了进去。进门,冲里面打了一梭子。枪一响,白母鸡惊叫着飞出笼窝,飞出南厦。叽叽呱呱的一叫,奶奶吓坏了。
白母鸡要是飞到院里,那可要弄出大乱子。原来,我家院笨,四面是房,只有窄窄的小门,抱捆玉茭杆堵了门,任谁也找不进来。因而,院里避满了躲难的姑娘媳妇。奶奶脸色煞白,心跳得活像鸡叫,不由得伸手捂住耳朵,好像这么一来便可以躲过祸端。奶奶捂着捂着,好半天不敢松手,好半天没听见鸡叫,松了手也嗫嗫息息的,没有动静。怪了,这是咋会事?奓着耳朵仔细听,远远的像是鸡叫,又听不真切,再听,又没音了……
奶奶提着心煎熬。
偏过晌午,村外的男人回来了,掀了堵物进院,喜喜的。说是小鬼子今天栽到鸡身上了。撵鸡撵到小阴司,全淹死了。小阴司在村南,是片草滩,滩里有水,水深的没底。看上去是草,一扎脚沉了。沉了,便难活了,人们说是小阴司。小鬼子沉进小阴司,活该!
那鸡呢?没人说得清楚。
奶奶惦着白母鸡,进了南厦,往里间一瞅,哈呀,白母鸡安卧在笼窝里下蛋呢!
2003年5月9日
马灯
马灯不会想到有那么亮眼的日子。
马灯的日子在槽头,喂牲口的槽头。饲养员拌料、倒水,出屋进门提的就是这灯。提着马灯干活少了摸蹭磕碰,活便做得轻手轻脚。完了活,提灯高照,槽头的马吃得欢势着哩!要不怎么叫马灯,喂马的灯。
那一回,提灯高照,照出了一片老老少少。老老少少的眼光都瞅着马灯,瞅着,瞅着,轰地笑了。
提灯的人一瞅,也笑了。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村里有个宣传队。宣传队编歌唱曲,今天反帝,明天反修,后天批《水浒》,都是短调小词,哼唧不了几句完了事。就这,台下看的人真多,黑黑的人群从台口挤到远远的河边。看的人多了,唱的人觉得戏短了不过瘾,排了大戏《红灯记》。《红灯记》是革命样板戏,要演下个样子。准备得满认真,借了马灯,请村里的画师剪纸涂彩粘了个外脸,像那盏李玉和的红灯了。于是,幕一拉,李玉和上台亮相,张口即唱:
手提红灯四下看,
上级派人到龙潭。
笑声就在这会儿轰响了。李玉和一看,怎么将外套蹭掉了,红灯露出了原相。
前排流鼻涕的那娃吵嚷:不是红灯,是马灯。
另个娃,抹了一把鼻涕也喊:回去回去,哄骗人哩!
李玉和愣了,回不回去?有大人喊,唱,唱吧,别听那小狗日的!李玉和壮了胆,往前跨一步,举灯又唱:
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
刚唱了两句,大人说,好,好钢口,亮响!小娃们却喊,哄人哩,滚下去!
大人叫过好不叫了,要听下文。小娃们喊闹得不停声,李玉和在上头作了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唱也不是,停也不是。正在这时,就听有个娃哭了。扭头一看,是他爸扇了一巴掌,还喝斥,吵个屁呀,闹腾得众人都看不成。
真是看不成了,娃大声哭,爸大声嚷,抡臂还要打。李玉和连忙撂下马灯,跑过去挡住了他爸,要不,那脸上又是重重的一响。拦住了,劝说,劝走了娃他爸,又哄他娃。哄得娃不哭了,众人又喊,演吧,接着演。
李玉和回身上台,咦,马灯怎么不见了?就问,谁见马灯哩?有人答,许老三照到马房添料去了!
李玉和无奈,摇摇手,点一支烟悠悠吸着,和众人一块儿耐心等着马灯的到来。
2003年5月9日
石槽
石槽最辉煌的就是那个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石槽只是个道具,还不是贯穿整个故事的道具,可是没有它故事开不了头呀!
石槽原本是一块丈余长、尺把宽和尺把厚的石头,硬是一锤一锤的敲打,一凿一凿的尖剜,将中间掏空,再从山野里运载进村,安放在屋内,用于喂牲口。石槽,也就是牲口槽。在槽里倒水拌料,供圈中的牲灵吃喝。祖祖辈辈落在山野的石头,能成为屋里的器物,要感谢那些牲灵。牲灵们原来在笸箩里吃草料,吃饱了不安分,少不了戏弄。时常会拱翻了笸箩,抛撒了草料。这已让主人很心疼了,可这畜牲还嫌人不心疼,胡乱踩上几蹄子,笸箩破了,成了废物。石条就是这时见了天日的,凿成石槽,进了村落,落卧后就再也岿然不动了。别说畜牲戏弄,就是撒野暴跳也挪不动石槽分毫。
石槽过着坚实无味的日子。
石槽的趣味来自一个戏弄,不是牲灵的戏弄,而是主人的戏弄。主人是我的祖爷爷。祖爷爷光景过得不赖,有屋有院,有车有马,当然还有土地,是村上的好家当了。可是,整日整日脸上不见笑,过来过去都阴阴的。祖奶奶劝他,这么好的光景咋不见你高兴呢?你看咱那停活的,多自在,一天到晚,嘴里不离乱弹。停活的是长工,乱弹是梆子戏,是蒲剧。祖奶奶是说长工无忧无虑,见天哼曲唱戏。祖爷爷听了,笑笑,却说,明个儿他便嗫息了。
二天,祖奶奶留心察看长工,果然,不笑了,不唱了,过来过去阴着脸,心思挺重。
夜里说起,祖爷爷一笑,又说,明个儿他又乐了。
祖爷爷的话真是灵验。第二天,长工的乱弹又在院里飞开了,真奇怪。
这奇怪的因由石槽清楚。故事是从这儿起头的。
那日祖爷爷来圈里看牲口,趁长工出去端料,顺手往石槽里撂了个元宝。然后,待长工回来聊叙几句走了。长工一拌料,嗨呀,天上掉下个馅饼来,一个元宝亮光在眼前了。连忙捡起,揣进怀里,出屋看看,没见有人,才放下心来。匆匆拌完料,躲到避静处观赏。看一看,掂一掂,是真的。可这元宝从哪里来的?
对不对主家说,不说,亏心;说了,破财。一咬牙,不说了。那这个元宝先买啥?先置地,没有牲口,要人下力;先置牲口,没有地,忙活啥哩?干脆先娶媳妇,娶回来没田没地,用啥养活?真是个难事,难得没了歌声,没了笑脸。
石槽还清楚,那日一早,祖爷爷又过来了,说是丢了元宝。长工立马说捡了,掏出来,递到祖爷爷手上。祖爷爷笑笑走了。长工的脸上阴云散了,进来出去,又笑了,乱弹也亮响开了。
石槽装过好多好多草料,就这一回装的东西宝贵。不光因为那是元宝,还有元宝留下的想法、说法。
2003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