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瑄尘慢慢地转过身来,果然是沈青婵。
正是夜深露重,月影清明,照在她身上,半片光泽,半片幽暗。
他的目光落在沈青婵拿碎片的手上,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慕瑄尘从未见过沈青婵这般模样,从前的她,总是明艳不可方物,最后一天,她还曾对自己笑得那么开心。
如今再见,竟是这个样子。
“怎么弄成这样?快坐下,我给你上药。”慕瑄尘无法再漠视,无法再逃避。
沈青婵并不搭理,见他不回答自己的问话,手一收,将碎片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你若不说,那么我们只好来生再见了。”
说完,沈青婵凄凄一笑,那笑容里无尽的苦涩,眼中微润的湿意,叫人如何不动容。
慕瑄尘心头一紧,生怕她真伤了自己,岂非辜负他们费尽心机救她。
“你先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慕瑄尘慢慢靠近沈青婵,试图让她放下心中的碎片。
沈青婵见他松口,愈加强硬起来:“我问你,醉欢枝满门被连坐,到底怎么回事?”
慕瑄尘不复往日的嬉笑,面色凝重:“父皇很生气,容不得醉欢枝。”
“是皇上容不得,还是慕瑞熙容不得?
“这个,”慕瑄尘眼神微眯,似在深思,“太子向来锱铢必较,有些事我们也无能为力。”
“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沈青婵叹了口气,丢下了手里的碎片。
慕瑄尘点点头,道:“你想知道的,慢慢地我会告诉你,乖,先把手处理了。”
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调哄的意味。
沈青婵的心思不在上头,慢慢地坐下来,摊开掌心,被夏紫映踩过的手,伤痕累累,血迹犹干。
慕瑄尘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目光变得幽深。
一直以来,他都用玩世不恭来伪装自己。争或不争,皇位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去醉欢枝,不过是想让这趟水越搅越混。毕竟拿个免死金牌玩玩也是不错的。可是千算万算,不该算漏了自己的心。在阴暗里成长的心,也会有为别人悸动的那一刻。
可是,他会尊重她的选择,默默地看着。但是若他们不能保护她,总让她受到伤害的话,就别怪他出手。
“放我出宫,我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沈青婵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
慕瑄尘一愣,敛下眉头,道:“不可能,至少目前我办不到。”
沈青婵闻言,满脸置疑:“堂堂皇后之子,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我也只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慕瑄尘微微苦笑,语意里落寞尽显。
把你留下宫中,本就是换你性命的交易,又如何能送你出宫。就算我有私心,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岂能逃逸。
生平第一次,慕瑄尘痛恨自己的无能。
手上的疼痛稍轻,沈青婵知道多说无用,转而问道:“妙姬她们怎么样了?你五哥和七哥为什么不认我?”
“散的散,乱的乱,我也没太留意。七哥他们是为你好,毕竟我们不能明着对太子。”
闻言,沈青婵的脸色异常寒冷,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慕瑄尘:“如果他不是太子呢?”
慕瑄尘一惊,手一抖:“你想干什么?”
“我要他血债血偿。”
望着沈青婵毫无血色的脸,慕瑄尘彻底愣住了。
如果告诉她那个交易,岂非要连他们几个一起恨上了?
说或不说?
慕瑄尘的眼里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婵儿。
沈青婵满腹心事回到房里,因为小宫女的死,便没有人再敢与她同房,所以虽然她是最末等的掌茶宫女,但拥有单独房间。
黑漆漆的夜里,光影幽昧,有荒凉渐渐从脚尖爬上来。
今后的路该何去何从?
醉欢枝没了,宗主了无音信,锦词可还安好?妙姬她们又身在何处?眉姐姐会不会当真以为自己烧死了?
曾经耳鬓厮磨的男子,居然对自己视而不见。人生就好比一出戏,她刚入戏,别人已经出戏,剩下她一人,如何将戏唱完?
昏黄的灯光亮起,沈青婵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桌子,忽然停住。
苍黑色群鹤戏水楠木盒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醉欢枝密室里每月十五的任务就是放在这个盒子里的,而现在它就这般出现在宫中、在眼前。
沈青婵冷冷一笑,醉欢枝都没了,还想她执行任务?
宗主大人,你可真本事!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什么?
沈青婵慢慢地打开盒子,抽出密函,白纸黑色,再分明不过。
下一秒,沈青婵猛地将纸狠狠地揉成一团,目中清火渐燃。
凭什么?宗主大人,你到底是谁?
若有一天,你我相见,可千万别怪我。
“嘭“地一声,门被人蛮横地撞开,盼羽姑姑的脸比以往更冷上几分。
沈青婵稳住心绪,淡淡一笑:“姑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盼羽姑姑年纪稍大,肤色微黑,却掩不住姿形秀丽,只是常年冷如冷霜,竟比妙姬还不苟言笑,此刻,那冰冷的气息愈加浓烈。
“啪”,盼羽扬手就是一巴掌,语气异常森冷:“你找死可以,但不要拉别人下水。”
沈青婵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打从进醉欢枝之后,还从未有人动手打过她。
果然,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沈青婵以为是自己替换宫女的事,自知理亏,福身道:“姑姑息怒,奴婢错了。”
盼羽的目光盯在沈青婵脸上,有种浮乱的苍白。
主子让自己看好她,初时以为只不过是寻常宫女,调教几番便老实了。谁想她醒来后,估摸着是刺激过大,居然说自己是醉欢枝主事“半朵莲”。
哪怕自己身在深宫,也知道前不久震惊澜安城的大事,醉欢枝主事意图谋害太子,满门连坐。
烟花女子虽然卑贱,可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啊,听说有的被发配到别的地方,有的人死了,散散乱乱,醉欢枝被查封得一塌糊涂,好不凄凉。
而故事里分明已死的主人公居然出现在自己手下,饶自己再如何冷静自持,也慌了手脚。
不得已,小宫女肯定是不能再留了,心虽有不忍,可又哪里比得了主子的命令,更何况,自己的手早已不干净了。
好不容易安静了,以为她老实了,谁知今天又出了这事,真是防不胜防,害自己挨批倒没什么,可若害了主子,这女人当真就是祸水了。
“皇宫里头,死个人轻而易举。甭管你从前是什么,如今到我手里,就先做好自己的本份。没本事还瞎蹦跶,迟早有你受的。”盼羽冷冷地说道。
有些话说不得,只好点到为止。
沈青婵咬了咬唇,咧牙笑道:“姑姑教训的是,奴婢谨记。”
这一巴掌当真叫人清醒地记起来,如今自己不过是个奴婢,无论曾经高贵与否,现在都不过是蝼蚁偷生。
盼羽暗自叹了口气,终道:“一旦进宫,再想出去,比登天还难。若想活得肆意,先爬过我的头上再说。”
有些人不经历荆棘和血泊,不会明白活着的珍贵,一如自己。等回过头来,错已铸,没后路。
等姑姑走了,沈青婵咧着嘴疼了起来。这一巴掌可真不含糊啊。
她伸手轻轻抚上微肿的脸颊,歪着头,轻轻地笑了起来,一时间,清月微光,凉,而阴森。
慕瑞熙,你可要好好等着我。
而事实上,人不找麻烦,麻烦总能无师自通找上你,躲不开,甩不掉,就像讨人厌的牛皮糖。
十二月的天,本就冷瑟。若再下点雨,薄寒的气息当真叫人咬牙切齿。
往年,早已暖炉在手。如今不过是单薄宫装,外加低人檐下。
年少时虽然艰苦,可自当选为接班主事之后,何曾有半点冷遇?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再冷,冷不过从心底滋生的冷漠;再冷,冷不过捂不暖的心。
正如此刻,御花园的凉亭中,慕瑞熙心情大好,悠闲地品着酒,冷眼看着寒风中微微有些发颤的沈青婵,慢悠悠地朝她勾了勾手指。
沈青婵有苦难言,低着头乖乖走过来。
太子殿下指名要自己过来服侍,谁敢拒绝?那些个宫女听到消息的时候,满脸的艳羡。
哪里知道自己心里恨得要死,脸上还得挂着甜美的笑容:“太子殿下,奴婢为您斟酒。”
慕瑞熙眉毛微扬,酒盏往前一推,道:“这次可要当心,再毛手毛脚,本王定当不饶。”
沈青婵一反常态,满脸的讨好:“太子殿下,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侍候殿下。”说完,稳稳地倒了一杯,双手端杯,送至慕瑞熙嘴边。
慕瑞熙心下微沉,满嘴的奴婢,满脸的讨好,这不就是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吗?
看着曾经明艳骄傲的女子终于肯在自己面前弯下了腰,为何没有预想中的开心?
醉欢枝已经不在了,“半朵莲”也已经消失了,为何父皇对自己还是不冷不热?难道堂堂太子殿下终究还是比不过一串手链?
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那串该千刀万剐的手链,自己和眼前的女子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模样?
慕瑞熙接过酒盏,下一秒,猛地摔地,冷声道:“收起你那狗腿样,看着就让人心烦。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拿出手链吗?”
沈青婵心里冷冷一笑,走到慕瑞熙身后,作揉肩捶背状,娇笑道:“奴婢若有,犯得着让太子殿下您如此大动干戈吗?更何况能侍候殿下,是奴婢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无以明状的火气“腾”地窜出,慕瑞熙冷冷地挥开她的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完,竟扬长而去。
沈青婵幽怨地叹了口气,自己侍候人的手艺当真是退步了,接连几次为太子殿下斟酒,居然没有一次好结果。
谄媚的笑容来不及褪去,只能僵在脸上。
因为,不远处,慕曜凌将刚刚一幕,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