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这次轮到杰开口了。因为礼的脸色变的很难看。我第一次见到礼的脸色那么难看。可江夜就像是收不住了一样。开始不管不顾的不停地说。我只是不知道我当初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伟大这么孝顺了呢，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给你画一幅像，贴上“天下第一大孝子”的条子。这样你在美国也比较有脸不是，那些美国同学说不定还向你学习汉语呢。他们一定会被你的孝顺和温文尔雅吸引，肯定有许多美女给你送许多秋天的菠菜对吧，到时候不要忘记给我邮寄几个过来啊，我喜欢吃。不过希望你那个时候还记得我。为了防止你到时候不会写汉语，我给你一个长久的联系方式吧？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忘记电话的，因为我们的礼同学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失望是不是……
江夜的面色泛上潮红。她开始失控。礼突然站起来踱步。而江夜就追上去，站在他身边喋喋不休。
我没见过江夜那种宣泄的样子。完完全全不可理喻，接近疯狂。她说了好多好多。我知道不能打断，也没法打断。她的感情已经积累的太久，就像火山喷发一样无法停止。
她说的都是和礼的事情。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十分惊讶她的记忆能力。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的事情，从礼说她的肤色像欧洲死人白到礼曾经对她的失约和送她不合心意的礼物，只为了说明一个中心。礼是个多么可恶的人。
听得出江夜的顾影自怜。接近无理取闹的指责有关礼的所有事情，说自己的可怜与可悲，总是为他付出。
但我还听出了另一事情：江夜是真心喜欢礼的，而且很喜欢。这让我有些心慌。江夜她一直掩饰的很好，好像只是想玩暧昧。但现在她害怕了。于是表露本性，这就是一个女孩的脆弱。因为她一直坚强，一旦撤下防线，就会溃不成军，歇斯底里。像江夜这样的女孩，一旦表露感情，总是不到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不罢休。
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跟杰面面相觑。杰想小声打断过，但总失败。他估计也知道是打断不了的。这样的时间不知道过了多长。可能有一个半小时，因为我们买了两小时，江夜发作前估计唱了半个小时。她一直说到KTV的屏幕上显示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
礼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仍旧在忍耐。他本来就具有这种涵养。我不禁想如果是杰，肯定早就大吵起来了。最后礼实在受不了，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请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他恳求道。可是，江夜却把嗓门越提越高。我为什么不说，她喊道，谁不爱听谁就他妈的滚蛋！下面的事态发展出乎每个人的意料。礼没有回击，而是慢慢走到茶几的旁边，仿佛是想伸展一下站立很长时间的身体。然后，他以一种很有分寸，似乎从容不迫的怒气，拿起上面的一个饮料杯，往地上砸去。陶瓷破碎的声音十分尖厉急促，一下子打断了江夜。我和她都不禁叫了一声。她叫得尤为惊恐。她估计没有想到，礼居然会这么做。
礼接着又拿一个杯子，一下砸到地上。之后又是一个。他一直把我们的四个杯子，一个餐盘都打碎才停止。
杰企图阻止他，但他挣脱。
但礼不言语。在打碎最后一个盘子之后，他从容不迫地捡起地上的一块陶瓷碎片。这时的江夜靠在墙角，捂着耳朵，双目含泪，紧紧咬着嘴唇看他。
你要做什么啊……她的声音在颤抖。礼拿起碎片，一下子插进了掌心。鲜血顿时如泉水一样冒出来。
他紧紧皱起了眉。江夜又尖叫了一声。听好了，我不去了。他说。我记得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的。听上去毅然刚硬，是以前的那个温柔有礼似乎从不说重话的礼从来没有过的。江夜不发一言。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吓倒了。杰突然走过来。式，你带着江夜先离开。去哪？我茫然地说。没发觉自己问了一句很傻的话。随便哪里！杰的口气也快要吼起来似的。我带礼先去包扎，砸了这些东西这里人还得来啰唆一会儿。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吧，你带着江夜先走。他顿了一顿，让她先冷静冷静。我点了点头。感觉心里一片乱麻。抓着江夜离开。她已经显得很顺从。离开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
杰对我勉强一笑。我看到礼的背影。以前他的背影总是笔直的，很有风度。现在的样子却有些颓然。好像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礼。
（第五节）
我跟江夜满大街地走。也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想找一个能坐下来的地方。
几个卖奶茶的小店铺还开着门。里面的小座椅上却都有人。一帮学生在那里吞烟吐雾，表情自得而轻浮。搅得我一阵烦躁。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又走。但总找不到。自己变得很沮丧。而江夜一路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我，像乖孩子跟着母亲。或许她已经耗尽了能量。或许礼的表现给了她太大刺激。
最后我只能说，江夜，干脆去我家吧。
她摇头。去我家，我父母不在家。我很想马上冲澡。
她的声音轻柔的不像她。
好的好的，怎么都行。
她一回到家，就踢掉鞋子，泡在浴缸里。我怕她出事，搬了椅子坐到白瓷浴缸旁边。看她。她肩膀以下都浸在水里，看得见锁骨。我才发现她这样瘦。她将脸垂向一边，过了好久才说，礼干吗又不去了啊，有病。
你正常一点好不好，你都快将他逼疯了。
那是他自己不对。打电话给他，让他快滚。
江夜，你冷静一点。
我叫你给他打电话叫他滚！他敢摔杯子，是不是想让我死啊？她叫道。他不过就是想用这个行动表明，我是亏欠他的，我是无理取闹的！
江夜，你傻不傻啊。我终于受不了。你到底要礼怎么做。你知不知道你今晚已经抛弃了一切自尊了，一切自尊。你不顾一切，像个泼妇。你不能再闹了，你没有退路了知不知道？你要么选择相信礼，要么选择彻底放弃他。你不能这样，不肯放手，又对他全尽打压。如果选择放弃，就不要打电话。如果选择相信，他已经决定要留下了。
你跟他不一样，你知道吗？他有家庭有赞扬有学习好，你有什么？你只能画图，你的考试时间就是今年十二月。你得明白自己要什么。你不能再心烦意乱了，你也不能再闹了，你没那个资本了知道吗？你已经在他面前没有自尊了。
这些话是很久以前就想对江夜说的。一直不忍心说。但还是忍不住。说完后突然觉得很沮丧。我这是在做什么。江夜本来就是一个任性无聊的女孩子。怎么会知道好好解决问题，或者怎么会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我们只是因为对方的无聊与不会交流才在一起的。我这是从哪来的高高在上的立场。我想我是因为很生气。因为看见江夜的无助挣扎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我们都是这样无能为力，对自己的缺陷与生活的缺陷，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后江夜哭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真的不想他离开啊……你知道吗式？我从小就是一个只会伤害别人的孩子，所以我特别特别羡慕礼。礼总能讨所有人的喜欢，包括我的。我真的好羡慕好羡慕他啊……人家说喜欢别人总是因为喜欢上别人身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我想就是这样吧。但是我就是不想让他走啊……
我知道。
还有，知道他要走之后我一直很害怕，很难过……我觉得他应该是真心关心我，喜欢我的啊，为什么还会要走呢，是不是世界上就没有人真正关心我呢……她声音越变越小，我看到她眼中的闪光。式，你相信吗，有时候我会想，真的没有人关心我啊，大多数人听我讲话，也不过就是听，他们根本不关心我到底说了什么。只有礼会听……但礼却要离开我……我觉得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没有人真正在乎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很害怕，我就很难过，就控制不了自己……礼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糟糕，特别失败……所以一想他要离开就特别难过……
你的父母永远关心你。
父母？她轻笑。式，我不敢想他们。他们给了我美丽的容貌，给了我那么多的物质和爱，我呢，我却只能用叛逆和伤害回报他们。我真的不敢想他们……一想就更觉得自己没用……
江夜，你觉得没有人关心你，你是错的。你的父母关心你，我关心你，杰也关心你。礼他也很关心你。如果他不是特别在乎你，怎么会做出今晚的事。你知道吗，你要求的太多了。你知道我们都关心你，可你觉得你缺乏关心，是因为你想要所有人的关心。你觉得礼不关心你，是因为他没有关心你胜过他自己。你不能要求别人都那么爱你，你明白吗？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怜与无辜，你需要知道这个。你应该去关心别人，而不是一直觉得别人对不起你。还有……我停顿了一下，感觉肺里的这口气出得很深，仿佛是心里传来的，你不会没有人关心，你是值得关心，也值得被爱的。你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我感觉自己的词句就在自己的耳边跳跃。感觉跳到了自己心里。我是对江夜说这些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江夜不言语。
我看着她闭上眼睛。鼻翼在轻微的起伏。我知道她是渐渐平静下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
我今天很失态，对不对？
何止失态，你简直像疯了一样。我笑说。
她脆弱地笑了笑。谢谢你。
没什么。
人真的是非常无聊的生物啊，总是在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渴望一切都被自己拥有，渴望别人都是好人，都对自己好，只有自己是那个坏人……
不要为自己的贪婪任性辩解。我耸耸肩。不过，今天这次事情，让我觉得礼也有可取之处。恭喜你，我对礼产生了一点好感，不会再反对你们了。
你呀……你是不是就喜欢在你面前会失态的人？不是。我只是喜欢……她摆摆手。我知道你只是喜欢敢真实表露自己的人。不管感情有多么激烈，也不要掖着藏着。嗯。因为这个你觉得杰很真实，对吧？我不回答。式，如果喜欢的话，就一定要抓住。因为时间真的很短。不知道重要的人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你知道吗。别拿你的不良事件教育我。休息你的吧。我笑说。江夜转了一个身。不再说话。她真的是很累了。我走出浴室，独自坐到她家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坐在黑暗里。这个时候才想到杰那边的事。于是从包里取出手机。我的手机不设铃声，而是静音。所以经常不知道别人打了电话发了短信。我不喜欢用手机，好像随时都在别人的掌握里。也经常不开机。大家知道我的习惯，有重要的事一般也不打电话。所以就算不知道别人打了电话也不误事。
拿出来的时候手机上闪烁幽光。是手机的荧光灯。发现手机屏幕上的杰的号码。喂。喂，式？你们还好吧？还好。我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一直没接，还以为出了别的事。没有。江夜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放心吧。礼的伤怎么样。消毒了。缝了针。可能几个月写不了字。但是总会痊愈的。他已经回去了，要跟父母说明。礼也比你想象的坚强，不用担心。KTV那赔了点钱。他在那边似乎狠狠地笑了。本来那的人还凶巴巴的，我朝他们吼，他们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人就是欺软怕硬。
行了。别成为江夜二世。本来就是我们不对。知道了。他的周围似乎很嘈杂，显得他的声音非常模糊。你现在在哪？大街上。快回家吧，已经很晚了。式，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似乎不是好事。其实一开始是我的父母要让我去新加坡的，然后礼的父母知道了，才有了也让礼出国的打算。所以呢。式，如果你现在说一句挽留我的话，说不定我会这样留下来。他的声音在嘈杂声里显得很温和邈远。将本来声音的磁性似乎经过融化一样，接进柔和。我判断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地问我。是因为江夜的事情心中触动而动摇，还是本来就犹豫不决。
去外面的世界好了。看看在那里你能够施展多大的才能。虽然你是害怕的，但机会只有一次，不能就这么放弃。你是想出国的，对吧？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是的。这句话本身似乎就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六节）
公正地对待身边的人。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许多。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时候会离开。所以应该公正地对待身边的人，否则将来会后悔。
我是这样想的。这一点似乎就是别人觉得我宽容的原因。在我看来，只是使用正确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人。我不接触很多人。没有锦上添花的一起欢笑过，也不会有突兀的伤害。
张狂与乖戾，这是杰和江夜的性格。
我一直对这种性格有忍耐，是因为知道它们总有一天得消失，得被隐藏。
杰不可能永远优秀下去。总有一天他的光芒会被岁月磨光。他会遇到挫折，会遇到失败。身体和精神都会衰老。他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广袤与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渺小与平庸。他才会意识到，从前那些他不屑一顾喜欢他的女孩的感情，都是多么珍贵。然后他的锐气会逐渐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