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日早上,司骡刚一起床,从口袋里摸出了黄纸朱笔的避年符,问夏之冰是什么东西,夏之冰看了半天,茫然地摇了摇头,司骡沉思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说:“记得了,记得了,好像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青山寺,遇见了一个皓须白眉的大师,给自己判了一道避年的符,要叫一避避到正月十三,不能访客,也不能会客。”还把路途的见闻加三大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夏之冰不相信,司骡说真做了那样的梦,可怎么就真有这么一道符,难道是进入了时空隧道?可时间上又不像是进入了时空隧道,也许是方正大师显灵了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避一避这个年为好。夏之冰也多少有点疑惑又有点神秘兮兮地同意了。司骡嘱咐夏之冰,要是别人问起或对别人说时,就说司骡在忌年。
初二日,夏之冰领着孩子回娘家,她父亲问起司骡,夏之冰就遮遮掩掩地说了有关忌年的话。
中午后,夏之冰和她娘家的一大家人又来到了司骡家。她父亲一进门就很孩子气地说:“忌年好,忌年要致富,别人来给你拜年,你不去给别人拜年,好运气只进不出,当年肯定要发迹!”还讲了一个胡先生的故事:
那是一九八0年的冬天,刚包产到户,胡先生刚从大队保健站回到家里办起了私人诊所。诊所冷冷清清,没有几个病人上门。也是在年三十日晚上,地上落了一鸡爪儿雪,大概到十二点多钟,听见有人在叫门,叫得很紧,说是家里有急病要请胡先生出诊。
胡先生准备好药箱,跟着来人就去出诊。那是一处两进两院的大户人家,前院堂屋里传出老年人呕心呕心的咳嗽声,但来人并没有让胡先生进前院堂屋,而是领到了后院厢房,是一个月婆子难产,胡先生竭尽全力,使大人小孩都保全下来了。出门时又被领到了前院堂屋,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脸色灰暗,咳嗽不止,表情十分痛苦,胡先生看到是老病,无药可救,就给打了一针强心针,结果那老人奇迹般地不咳嗽了,脸色也红润了,跟没病人一样。老人说胡先生真是神医,再生恩德永世不忘,谢仪容以后慢慢奉送。
胡先生回家后已经快鸡叫了,迷糊了一会儿,就再也不能入睡,思想起看病的这家人,好像也不太远,但一个个都是陌生面孔,连那老人都从没见过,越想越蹊跷。天蒙蒙亮时,他就跟着脚踪去寻那家人。
很奇怪,雪地上的脚印十分清晰,但只有他一个人的,大路、小路、田埂,一直跟到小弯田的一座坟滩里,脚印就没有了,那坟滩正好是前后两进两院形式,胡先生才知道是给鬼看了病。
自打那以后,胡先生晚上从来不出诊,可也是自打那以后,诊所门庭若市,附近三川九坝四山头的病人都来找胡先生看病,一时之间,上他家的病人越来越多。说起他的真正的医学知识,听说每次卫生局组织的考试中都只考两三分。一直到九四年整顿乡村医疗时,胡先生才关门歇业,在巴沙盖了一栋两层小洋楼,开了一家巴沙城最大的批发部。
故事也精彩,兴致也勃勃,但好像和忌年没什么联系,以后夏之冰出门时,司骡叫把院门朝外锁上。
这样一忌忌到了正月初八,司骡有点闷得慌,忌年的清静并没有改变他毷氉的心境,有时不免蹾碟子掼碗,他想起了一桩愿心。
那是他高三时的寒假里,在一所小学校里复习功课,一同复习功课的还有两位。正月初八,三人合资买了一把子黄香,到玉祖庙上去烧香许愿,许下了谁考上了大学,谁给玉祖庙挂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结果只有司骡考上了,但因为不太理想,考了个尕大学,加上成了大学生,羞羞答答,不敢去还愿,也就一下没有还过愿,“许给人的等着哩,许给神的磨着哩”,也许是这桩愿心在折磨着他。
他就在一张黄纸上用红笔写上“明镜高悬”四个字,揣在口袋里,领着梦夏,到一家玻璃店按尺寸做好了镜框,买了糖果供品和一把子鞭炮,到玉祖庙上去还愿。
玉祖庙在黑石沟,走到半路上,早已不见半个人影了,连羊倌都不见一个,在梦夏的帮助下,把“明镜高悬”的匾额装好,翻了一山又一山,不急也不累,连梦夏也不知不觉,来到了玉祖庙。
庙在一座黑色石山上,山很陡很高,站在庙门前,巴沙周围三川九坝的村庄清晰可见,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霭,十分祥和。庙不大,只有一小间,香案上落了一层尘土,但不显得脏,有几分朴素的干净。
司骡敬献了供品,“借”了三炷香案上的香点燃了,匾额没地方挂,摆在了香案上,虔诚地磕了头。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还不懂事、不会笑话别人的梦夏,所以司骡很自然地了却了愿心,又在庙门台上点燃了鞭炮。
空旷的山巅,鞭炮声格外的响,那清脆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整个宇宙,响过了,还有隆隆的雷声,惊起了远处石沟里的一群山雀。梦夏不尽兴,嫌鞭炮少,说再买几把放,可惜这地方不是说买就能买来的。梦夏没什么可玩的,催爸爸回家,可是司骡舍不得那份宁静和正月里难得的宁静的太阳,坐在庙门前的太阳里,给梦夏讲小时侯捉山雀的故事:
“爸爸小时候,玩的可多了。夏天,和一伙小朋友去打猪草,看到崖头上有山雀洞,就用芨芨草编一个比山雀洞稍微小一点的草圈,按在山雀洞门上,草圈上按一个活扣线绳,线绳的另一头拴一块石头,放在一边挖好的土坎上,还要用土埋住,不然山雀看到了就不进洞了。一切做好了,人藏在山雀看不到的地方,等到山雀出来一飞,就被套住了,赶紧去抓住山雀,解开线绳,拴在腿上,慢一点山雀就被吊死了。”
梦夏听得很入神,一副十分羡慕的样子,半天了又问:“你们怎么知道山雀一定会进洞?”
“当然知道,我们有经验,只要听到洞里有雀娃子,大雀儿就一定会进洞。”
“每次都能捉到吗?”
“也不一定,有时找不到有雀娃子的洞,套儿下在空洞上,也就白下了。”
“你们玩的时间那么多,没有作业吗?”
“没有!没有!我们当时只有语文和算术,语文一个小作业本,算术一个小作业本,上课还得省着点写,放学哪里还有作业?”
梦夏很神往,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放学?”
“早,三四点钟就放学了,农忙季节只上半天课。”
梦夏羡慕中有一点点失落感,沉思了半天,突然问:“你们抓了大雀儿,雀娃子怎么办?”
司骡心里一沉,编了个谎话:“我们玩一阵,就把大雀儿放了。”
回家时,庙山下的石沟里有半沟干蓬草,司骡从下面点燃了,立刻,一条火龙冲天而起,梦夏追着火头跳跃着,呐喊助威。腊月二十三跳过火堆,可现在人多事稠,火堆越来越小,跳不了几下就熄灭了,大人们也不再扬火种看收成了,将最后的一点火种就地扫灭,孩子们跑好几处去跳,终不尽兴。哪有这野火这么放肆,这么放心,梦夏上下地跑着、跳着,似乎和蹿起的火焰融为一体了,这才真正叫个红火!
一处烧完了,再烧一处,每处足足能烧七八分钟,但烧完就彻底完了,没有一点火的痕迹,也没有一点担心,山上全光秃秃的,根本不会有火灾之虞。
梦夏在一处火焰熄灭的一刹那,掉头就跑,而且专往山谷里跑,好再找一沟蓬草,再看一条火龙,再美美地红火一次。这样地放了十几处火,司骡心中隐隐有点不忍,是的,虽然别人管不着也没有人管,虽然不是杀人放火,是放红火,放放心火,但这是附近几群羊好几个月的口粮呀,不能无限制地放下去,不过也不能硬拗梦夏的性子,给一天的高兴画上扫兴的句号。他就坐在阳屲里让梦夏看天上的白云,说是一条条火龙乘云上天了,梦夏果然就看天上的白云,找天上的火龙,还说哪朵云上是哪一条火龙,哪条火龙飞得快,哪条火龙飞得高……慢慢地,梦夏追随着火龙进入了梦乡,司骡抱着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