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不能保证,比如这大房家的老四,一辈子没娶过,光棍一条,所以五个儿子只有九棺坟,但是这一枝已经比另一枝粗了,吸收的营养已经多了,所以到后来,就是有缺德的人,也不伤大局,就像两个大树丫,又有许多小枝丫,小枝丫又有分枝,剪掉一两枝,大树丫一点也不受损伤。”
“老爸怎么对冷家的坟这么清楚?”
“干啥的操啥心,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像你们老师们一样,哪个学生的各种情况都熟悉了,才能遵守孔圣人所说的‘因材施教’,我们只有熟悉了三川九坝各家各门的阴阳宅,知道坟在哪里,灶火门怎么开,才能有饭吃,你当我们闲了就挤墙湾吗?”
“还有一个问题,老爸,这冷雨泉弟兄一个,就考了学,大房家泉字辈比驴多,怎么没有一个考上学的?说家庭也没有一家能和冷雨泉匹敌的。”
“‘人在坟里,财在门里’,冷先生家的阳宅好,所以财路旺,冷老师能考上学,是因为他们这一枝没有分枝,营养过盛,早熟早开花,等到大房家开花结果时,他们就没情况了,所以……”说着已到了事主家,风水先生切切嘱咐,到事主家万不可再论及此事。
旧社会,识字弄墨的人比看风水的人少,所以办文案写祭文的师傅比风水先生大,叫做儒家大于道家,丧事上办文案写祭文的师傅地位最高。现在识字的人多,看风水的相对少了,所以丧事上风水先生的地位最高,风水先生一进门,先用一匹红相迎,然后被请上上炕,坐了正位,连陪风水先生的识字分子和校长,也坐在十一点上,很是沾了光。请茶一过,准备看时间定日子。
这风水先生本来就知道冷家光景不错,进门时看到那封闭式的拨廊房子,瓷砖门面,双层玻璃窗,马赛克地面,心想这光景好得还不是一般,要了亡人落气的时间和生辰八字,掐指推算,口中念念:东方甲乙寅卯木,南方丙丁什么火……当场定下了七天时间——腊月天气这算是最长的停尸时间了。
七天时间里,郝逸琴一直在家属院里,一来冷雨泉不让去,老子临死时的遗言不能不听,二来郝逸琴自己也不想去,当大的不大,到底算个什么,况且自己的父亲去世后,冷雨泉闹的那台戏,至今还让她心凉,所以乐得轻闲。
轻闲了郝逸琴,忙坏了治丧人,那边因为郝逸琴不在,唯一的一个儿媳妇不在,冷家的弟兄妯娌们没少给冷雨泉找事,该烧黄昏纸了,没有人来陪哭,只几个小弟兄陪着冷雨泉烧个干纸,该烧更纸了,没有人陪烧,只冷雨泉一个人烧个孤纸,全然没有一点丧事的气氛,只高音喇叭里永无休止地哀乐,总算给人一种死了人的感觉。关键时刻,有钱难使鬼推磨,冷雨泉深感活人活逊了,怎就落到这个地步。这还不算,吃饭时,女人们各顾各家,端上碗先擩给了自家的孩子,一些外来客人没人照顾。该洗锅了,女人们一个也找不见,大东多次在高音喇叭里调度,可就是调度不灵,这个专业大东还从来没这么窝囊过,好几次的锅还是冷雨泉最看不起的没人养活的近来专门给他们家领晓男的二姨妈给抽空洗了。
弟兄一个的艰难,总算是体会到了。曾经每年初一日,弟兄们都来给尕爹拜年,拜的不是尕爹,而是酒啊!人情似纸张张薄,冷雨泉连日来越哭越伤心,好像要把自家丧事上哭的亏空全补上似的,他也才体会到了父亲活着的好处,向父亲诉苦的好处——这样栖惶到第六天晚上,大东要确定掘墓人。
掘墓必须得有自家人,否则有些人会使坏,或给墓中头下埋一泡屎,据说后人就会神智不清,或给墓中腋下放一瓣大蒜,据说后人就会有狐臭,或在某个地方放一块废铁、埋一个破笤帚、塞一点女人们用过的卫生纸等不干净的东西,据说后人们就要招煞,永不得安宁。冷雨泉不能去掘墓,冷家其他人去一个当事人,虽然不会使坏,但会使他们做的一点手脚露出马脚,最后央求了来客中相对亲的一位姑表叔领头,冷家一个不懂行的弟兄压阵,共去了五个人掘墓——本来是六个人,还有一个是和校长,因为钉线桩时是冷时义和风水去的,没有做上手脚,所以冷雨泉留下一个人,就是和校长,叫他在掘墓时按风水的指示稍微移一下线桩,可是冷雨泉无论怎么央求,和校长死活不去,说自己第二天有事,有重要事,可能来不了。其实,叫和校长去掘墓,也太看不起人家了,掘墓人往往是斜眼子,麻脸子,光棍汉,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掘墓的活儿是丧事上最下等的,每掘一次墓都能挣一副小供养,一匹红。每村的掘墓人也就那么几个,是专为那一副小供养和一匹红而去的,而且能在墓地喝个痛快,每人供一瓶酒。活儿简单,只出力,不动脑。动脑指挥,最后的收尾过细,都由孝子包揽。只有极个别颇有地位的人给人家掘墓。那是有特别情分,是还一种通常无法还的人情债。现在叫和校长去掘墓,不是太薄人家的面子了吗?太有点瞧不起人家了吗?冷雨泉也自不量力,还以为和人家有什么特殊的情分。因为冷雨泉没给和校长通气,就自信地留下了一个人,大东当然不再管这事儿,临走时六个人成了五个人。再找一个就很难了,五个人骂骂咧咧,冷雨泉千央万求,不断地磕头,才算打发走了掘墓人。
七日那天,人们吃了烩菜,喝了起灵汤,端了几盅酒,点了一支烟,一个接一个,慢慢走散了。眼看两点钟起灵了,可院子里没什么人了,大东在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喊:“亲戚们吃好,喝好,起灵时间快到了,前来准备牵灵。”可就是不见几个前来的人。冷时义领着冷雨泉,又挨家挨户地磕了头,包括南墙湾里晒太阳的也给磕了头,人们是前来了几个,可就是没人动手。冷雨泉头向众人,磕在地上,一直不起,可人们还是不理,甚至还有人说:“情是赶的,礼是行的。”意思是你冷雨泉牵过谁家的灵,抬过谁家的人,关键时刻也让你丢人丢个够,不要以为左邻右舍当家子没用,结交的是有钱的,看见的是有权的。
整两点了,局面似乎要僵下去,大东也在喇叭里骂开了:“谁家不死人?家家门上的太阳,没人牵灵,孝子们牵!凡头上顶白帽子的,统统前来!”孝子们还没有前来,其他人倒前来了,像是约好了似的,一齐动手,抬起灵柩,吆吆喝喝,到马路上又停下了,开始路祭,念路祭文,抛撒干果花糖。
这是丧事上最热闹的一幕,路祭文是对死者一生的评价,出自一两人之手,千篇一律,并不中肯,所以人们多不愿听,满场子喊着“快去快去快快去,阳间世上不留你。”寻找最佳的抢干果花糖的位置。
干果花糖的质量的高低,数量的多少,主要是看女婿外甥的质量和数量,女婿外甥质量高的,数量多的,收的钱就多,这是耍女婿外甥的面子,掌主东家的精神。冷先生没有亲女婿,也没有亲外甥,堂女婿外甥们只收了八块半钱,这是要丢冷雨泉的人,有人指点了冷雨泉,他事先就把一百二十元钱交代给了一个堂妹夫,要求装好门面。想起自己在郝逸琴父亲的丧事上,也实在不应该。
那位堂妹夫背着半麻袋东西,早就上到一家最高的房顶上了,等路祭文刚一念完,就大捧大捧地往下撒,有好几种水果糖,红枣和大大小小的核桃。
这时,过路的,赶市的,南来的、,北往的,都要驻足,或抢干果,或看热闹,据说吃了那样的干果花糖,很是吉利,睡觉不咬牙放屁。所以即使没有任何包装的红枣、被碾到脚下埋到土里,人们也都拣出来,吹上两口,就塞到嘴里了,根本不管什么卫生不卫生,有儿子孙子的人自己还舍不得吃。
两点钟,学生们还没上课,人格外多,东撒一捧,东呼啦啦一片,西扬一把,西呼啦啦一片,有的人还扯着衣襟,举着帽子,在墙根下走后门,叫往衣襟或帽子里撒一把,场面倒也红火,的确是长了精神。可冷雨泉的心,又提到嗓门眼上了,这么多的人,要是人家继续给难堪,没人动手,任大东一遍一遍地喊,名为喊人,实为向大家宣传——这家人人缘不好,缺德,老汉停在路上没人抬——那要多难堪有多难堪。冷雨泉连日来劳心劳神,应付刁难,使他眼充血丝,满嘴血泡,这时的眼神,恨不能给每个人磕一个响头,不要让他太过丢人。冷雨泉甚至希望,干果撒完后,等人们走散了再起灵,可人们也不走散,大东也不停,干果刚撒完,就大喊一声:“起灵……”
好!谢天谢地!这次人们没有些微落后,都竞相前来抬亡人。其实,农民邻居,最多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谁都不想也不愿给人真正给事,倒是那些识文断字干公的人,给人给起事儿来,都动真格的,比如郝逸琴生孩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到了坟地,四点钟下葬,离下葬的时间还长,但亡人已经进了祖茔,算是大功告成,所以大东点头,让帮了忙的亲戚朋友们喝酒喝个够。人们分成了几堆,堆到不同的几个避风阳屲。在荒郊野外,划的是野拳,喝的是野酒,一瓶酒只几个回合就解决了。和校长的确有事没来,冷雨泉只好给六十二再三托付,组织学校酒委会成员,专攻冷家几代,下葬前一定要使冷家几代大脑靠线。
冷家自冷浩泉起,上有叔叔,伯伯,下有侄儿侄女婿,中有一大帮弟兄,平时也都好两盅,这时被中学的老师们缠住,还不到下葬时间,大都在山屲里大脑靠了线。有打交儿的,有扭秧歌的,很是长精神。
下葬说是几点,其实不是准点,而是时辰,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可以在时辰头下葬,也可以在时辰尾下葬,这没个定数。比如拿的酒多,人们喝得高兴,可以把时间放长一点,拿的酒少,即将要冷场,可以把时间缩短一点。到了三点四十,看到冷家几代都差不多了,风水先生一声令下:“开始下葬——”大东高唱:“孝子磕头——东家们动手——”七手八脚,已将灵柩抬到了墓穴中,风水先生开始吊线,线位向左靠大方家偏了一指——这就很了不起,因为风水讲究偏离一线,就能占尽脉相,何况一指,可以说将大房家的地脉占光了——定位以后,就要埋土。冷时义突然说:“停!让我看看。”他说了停,弟兄们儿子们都喝大了,一致相应:“停!让四哥(爹)看看再埋。”冷时义从口袋里掏出了线绳,叫儿子们找来了一个棒棒石拴上,从棺头吊到棺尾,又从棺尾吊到棺头,反复几次,说:“风水哪去了?抓住打!胆敢向我们这边足足偏离一指,欺人太甚了!”泉字辈几个愣头青在人群中乱找风水先生。可风水先生早已溜了——他知道,这种场合,露了马脚,轻则挨打,重则送命。所以冷时义吊线时,他就脚底抹油——开溜了。等大家找他时,他已转过了山梁。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任冷家人在人群中怎么找也不见踪影。
找不到风水,就找事主,冷时义说:“起棺!冷雨泉你尕娃欺我无人,活人眼里下蛆,瞎了你的狗眼!”冷家弟兄们找绳的找绳,找杠的找杠,要准备起棺。
事情闹大了,如果这时被这帮强人,借着酒力,一下子把棺柩起出来,那就是犯了地熬,就了不得了,冷雨泉匍匐在地,悲悲切切,百般哀求:“各位叔老子,各位哥哥兄弟,各位侄儿侄女们,我冷雨泉给你们磕头了!”这可是真磕头,磕的真是响头,天灵盖磕在地上,地上都砸下了窝窝,“你们看在我死去的老爹的面子上,看在他平日里给你们各位治过头疼脑热的情分上,就原谅我一次吧!怪只怪风水——那个混账王八蛋!”这时只能也只有怪风水先生了,邻舍亲戚也都劝说,还是校正一下算了,好在没有成为事实,同宗同族的,起棺对谁也不好。自然冷家人也不会真干这傻事,这是用来吓唬冷雨泉,给冷雨泉教训的,所以最后也让了步,骂骂咧咧,使气弄性,校正时把棺材弄得嘎嘣儿响,冷雨泉气在心里,又不敢做声,棺柩不但被“矫枉”,还“过正”了。
埋葬了冷先生,冷雨泉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