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先生自那夜逃回家后,一口气总是换不顺当,咳嗽不止,又加身下疼痛,淋淋漓漓,不干不净,身体一日比一日垮,精神一日比一日恍惚,自己给自己抓了两付汤药,打了几针青霉素,不见有什么大的好转。病不自医,俗话说“木匠住的是塌塌房,风水的屋里鬼上墙,大夫养的是病婆娘”,就是这个理。冷先生也到县中医院、地区医院查病,没查出个什么结果来,因为他的病因是无法启齿的。
不过,自己的病事小,孙子的事大,不知郝逸琴是否有了,自己以后肯定是不顶用了。
大夫的病,不算病,病了病,还得坐堂,一天刚处理完一拨病人,难得有了一点空闲,去逗晓男玩,教晓男叫“爷爷”,晓男只能含含糊糊地喊出个“牙牙”,虽然过了三个生日了,还站立不稳,需在小摇车里,才不至跌跤。长得的确心疼,黑豆似的眼睛,白嫩嫩的皮肤,唉!逗一次心酸一次,是哪一根香没插到香炉里呢!
诊所里还没有来病人,冷先生心里空落落的,十分毷氉, 随手翻看一份新来的报纸,一则新闻的标题赫然入目:《父亲睾丸儿子移植,有悖中国道德伦理》,首段说的是某地有一儿子,失去了生产精子的功能,最终移植了其父亲的睾丸。以下的评论怎样怎样,冷先生一点都没看进去,一遍又一遍看到的只是“移植父亲睾丸”六个字,他下意识地在柜台后伸手去摸,摸到自己的两个蛋蛋怪大的,怪有弹性的,再想想冷雨泉的蛋蛋,慢慢地就像六七岁儿童的小蛋蛋,长在那么个棒小伙身上,十分委曲,叫人看了有点心寒。冷先生多次留意过,也多次心酸过。
移植,阉割,移植,冷先生心里不停地琢磨着这两个词,以致抓药时找不到药匣子上的药名,只觉得满眼都是“移植、阉割”。
晚上,安顿晓男入睡后,冷先生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冷雨泉和郝家的纠葛,晓男的产生、发展和诞生,想起最后一次去家属院送鸡,想起多少年的父亲的尊严一下子从冷雨泉的心里消失了,他自个儿流泪做难,到后来都难过出声音来了,他对不起泉子呀,他要补偿,“移植”,他要再造一个完整的儿子,再留一个心安理得的孙子,“移植”!
冷先生设计了几十种方案,可总是难于启齿,请人给说合吧,这种事又怎么能叫别人知道,常常觉得两个小小的肉蛋像一对玩皮的小鸟,在眼前飞来飞去,想抓抓不住,不抓舍不得。那张报纸看了又看,都看破了,可还是放在抽屉的最底下,一没有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
《父亲睾丸儿子移植,有悖于中国道德伦理》,这个标题他早就背熟了,可一离过报纸,心里就不踏实,他把这份报纸看成了他们冷家延续香火的福音书。
又眼看到十月一了,冷先生又想到了冷家的列祖列宗,他特意精心置备了清酒香茗,高香纸钱,等冷雨泉一回家,就对他说:“泉子,好久没有给先人们烧纸了,今天我们爷儿俩一齐给先人们上坟烧个纸吧?”
冷雨泉对敬先人烧纸一向不热心,他只记得小时候和本家弟兄们一起上过坟。那时上坟很热闹,他们图的是吃先人们吃剩下的祭品,或几个饺子,或一摞油饼,阔气一点有一瓶罐头,你夺一块,他抢一口,吃起来有滋有味。后来长大了,本家弟兄们也不一起上坟了,谁的先人谁敬,谁的妈妈谁哭,和父亲单独上过一两次坟,冷冷清清,祭品也没心思吃了。再后来是只他父亲一个人上坟,他的确没有给先人们烧过纸了,但他还是不想去,冷冷地说:“你烧去吧,去那么多人干啥!”
“多吗?就我们爷儿俩,你看人家上坟,成伙大阵的,我都快不敢上坟了。”冷先生说得悲悲切切的。
是的,大房家一脉,上坟至少有十几个人,冷雨泉看到那阵势,心底里总是不以为然:活先人都没有人养活,还孝敬什么死先人!烧几张纸就能改变你们的穷命运吗?但有时也似乎觉得那些烧纸的人总是那么开心,自己多少也有几分眼热。
“嫌人少,那就把大哥他们全叫上,一起烧走。”冷雨泉说着就准备去叫大房家的。
“不要去叫,你叫了人家也不一定和你一起去,还是我们各走各的。”冷先生是不想再让多赘一个人。
冷雨泉极不情愿地远远地跟着父亲上坟去了。
荒冢依旧,冷冷清清,可冷先生觉得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石桌前的土地光光的,硬硬的,可跪在上面十分舒心。他知道,能这么和土地亲近,在他来说只能在这里,这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不像他的同龄人,整天领着孙子随便在墙角、树下,席地而坐,或下棋或玩牌或没老没少地扯天话日,自在而自由,他没有那种福份,他的固定的位置在诊所里的沙发椅上,他没资格肆无忌惮地坐在土地上。
烧香化纸,祭酒奠茶,作揖磕头,一切都那么虔诚,那么细致,那么耐心,心里既实又虚,实的是自己成了个孩子,天塌下来有先人们顶着,自己可以像个孩子似的任性一下,放纵一下;虚的是虽然有了晓男,可他并没有给先人们立碑,自己给先人们说了白话。活先人想怎么哄就怎能么哄,想怎么骗就怎么骗,没有大碍,那是人;死先人是万万不能哄骗的,一旦哄骗,现世现报,毫厘不爽,因为那是神,或者,起码也是个鬼,神鬼怎么能哄骗?只是晓男怎么能算个一男或半女?这种情况下立碑还不叫人耻笑?先人们原谅,立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但他心里更虚的是怎么向儿子开口呢?
冷雨泉既没有奢侈的感觉,也没有体会到实与虚,倒是有几分不小的怨气,他远远地落在后面,半蹲半跪着,那跪着的一个膝盖也没着地,悬在空中,一点土都没沾上身。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觉得好笑又没有笑的心情,觉得可悲也没有悲的心境,只冷冷地看着,木偶似的半跪着,就连磕头的时候也多少没有一点磕头的意思。
拜祭了先人,冷先生掉头说:“泉子,过来,当着先人们的面,爹有话给你说。”说是让冷雨泉过来,其实是自己向后挪动,主动向儿子看齐。冷雨泉有心要避开父亲,可又懒得动一动,心中怨气翻滚,不知道老畜牲又玩什么花样。
“泉子,你还年轻,应该成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爹想好了,也给先人们祷告过了,我从报纸上看到睾丸可以移植,决定把我的睾丸移植给你。”冷先生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双眼紧紧盯着冷雨泉,而眼神又游移不定,他怕他说的话被别人听到,可眼前只他和冷雨泉两个人,除此以外,就几堆荒冢,他就是给冷雨泉和荒冢说话。
冷雨泉先是一愣,没有回过神来,接着嘴角不住地抽动,一句话憋了半天没说出来,就那么愣了半天神,两手突然抓住自己的头发,双膝着地,趴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冷先生没有劝,他知道这里正是他们哭的地方,让儿子哭吧,哭出多年来的委曲与不公,倒出心中的苦水,倒出做为男人的无奈,倒出做为丈夫的耻辱,倒出做为父亲的尴尬,倒出做为儿子的怨恨,他也在一边掉泪,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是父亲愧疚的泪,是想当爷爷的伤心的泪。
哭够了,白发人搀黑发人,冷先生搀着儿子,走走停停,至到太阳落山,才无声无息地回到家中。
冷雨泉看到郝逸琴越来越飘逸,恨不能把她含在口里,可是郝逸琴一点都不让他沾身,连同床共眠,听听呼吸都不可能了,自怨自艾又无可奈何,尿床依旧又不敢多出门。
“移植就移植”,他想,要想留住郝逸琴,就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移植就移植”,他想,即使这样,老畜牲也还是沾了他很大的便宜。
冷雨泉尿床的事渐渐也公开了,家属院里都知道了,听说是患了一种叫膀胱瘤的病,请假到西安动手术去了。
主刀大夫是个日本鬼子,知道了是儿子移植父亲的睾丸,十二分不答应,但迫于院方的压力,手术勉强进行。
在一号手术室里切下了冷先生的睾丸,消毒后养在药水里,经观察一切正常,到二号手术室切开了冷雨泉的卵袋,切除了两个坏死无用的东西,将药水里的睾丸取出来,正准备植入冷雨泉的卵袋,恰恰一只日本纯种的白色宠物狗,一下子跳起来,叨起两个肉蛋三下五除二给吞了下去。
这条狗是这个日本鬼子的,一方面他很喜欢狗,一方面又是他的实验狗,凡被切除的肿瘤,都养在药水里,观察完毕后没用了,就盛在器皿里让狗给吃了,看有没有不良反应,有时逗狗玩,也就故意让狗抢着吃。这次恰巧被这不识眼色的狗,把冷先生视为再生新生命的睾丸给当闲物给吃了,这个事故非同小可。
鬼子不愧是鬼子,自有他的精明,一把抓住小狗,咔嚓一下,神不知鬼不觉,一副人睾丸换成了狗卵子,不过狗卵子比人睾丸还精壮,只是圆那么一点点,很顺利地移植给了冷雨泉。
因个人原因而出了那样一个天大的事故,鬼子有点担心,也就格外护理得好,三周后,伤口愈合如初,通知冷家父子可以出院了。
出院时,鬼子大大地不友好,大大地坏了良心,吩咐冷雨泉回家后要用白公狗的狗鞭补外肾,狗鞭要清炖,每天吃一副,总共要吃够三十六副。
冷家大量收购白色公狗,一些狗屠、狗贩子、养狗专业户竞相给冷家贩狗,说是白公狗血热,便于伤口愈合,且有抑制癌细胞扩散的作用,一条白公狗由二百元扶摇直上,一直涨到了七百二十元,有些人家的白公狗,出多少价都不卖,原因是自己家里也有癌症患者,用以自养,有些贩子还挂狗头卖羊肉,可惜卖不成,冷先生只要活狗,不要死肉。
三十六条狗命结束了,冷雨泉吃了三十六副狗鞭狗卵子后,也就又过了三十六天,除了比以前精神了许多以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浑身燥热现象,特别是一听到狗叫声就兴奋难挡,老二比以前长了一截,大了几圈,像是小叫驴娃子的一般。他很激动,自己又是个男人了!又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
三十六天加二十一天,看看将近两月,冷雨泉精精神神上班了,精精神神又住到了家属院。两月以来,他睡过的床原样照旧,不动尚可,一动一股尿骚味加腐臭味,直让人发呕,他故意卖弄似的把大地图摞小地图似的斑斑驳驳的被褥公然晒在了家属院里,好像在宣告他不光彩的尿床历史的结束,白天也不再在便盆里撒尿了,而是到厕所里,还偏偏瞅着别人上厕所时去共挤一个茅坑,以显示他的壮大,碰到尕顾之流,还要比上一比。
不过,有一点没有改变,就是他继续睡里间大床,郝逸琴继续睡外间小床。郝逸琴在他去看病时也没过问过,在他回来时也没关心过,在他又到家属院时也没打过招呼,可以说他的存在与否,根本和她没什么关系。还是自个乐自个的,似乎比以前更开心,更飘逸。
但是,冷雨泉对郝逸琴那特殊的亲近感也没有了。很奇怪,十几年来他的那种感觉是那样的强烈,就像郝逸琴是他的眼珠子,一天不在就像突然瞎了一样难受,而现在见也如此,不见也如此,很是陌生疏远了。特别是他有了某种冲动时,倒懒得到外间去,有时理智地想到外间去时,那种冲动就无影无踪了,老二也突然恢复了以前小鸡鸡的模样。
冷雨泉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