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家搬进了学校,住上了三间新瓦房,一间的牌子是“收发室”,一间的牌子是“广播室”,一间的牌子是“护校室”。六十二把拉回家的家具全拉到学校,又适当购置了一些,才把三间房子装备停当。“收发室”里布置成了客厅加客房,支了两张小床,一组转角沙发,一个仿大理石茶几;“广播室”里布置成了卧室,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张床,外面靠窗一个三人沙发,冲门一张办公桌,桌上是一系列扩音设备;“护校室”布置成餐厅加厨房,一个炉子,一张圆桌,四把椅子,有点空荡荡的,又在靠窗支了一张办公桌,靠墙支了一张小床,墙上挂着一个醒目的自制狼牙棒,红油漆的棒身黑油漆的牙,十分威武。
六十二的工作是除了教英语外,还负责护校,负责广播工作;褚兴秀的工作是除了炊事员外,负责收发,司时。电话也有了,是从校长室里拉的分机,学校的卫星接收器——普通叫卫星锅锅子的,也放在了“广播室”前面。
教职工大会上,老校长说了,六十二的每项兼职工作学校给补助一百元,这是上面的精神。这样六十二一家每月就有八百元的收入,况且烧煤不掏钱,用电不掏钱,电话费没有,电视收视费没有,伙食的绝大部分也由灶上暗暗补贴了,那八百元几乎就可以不动。
此时,六十二动不动和双职工们赌上了,也说出了“妈妈的,一个钱钱子,像麻纸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稀罕呀!”的话,脸上也胖了两圈,印堂发亮,腰板直挺,人们背后开始叫他“三校长”了。
褚兴秀开始告苦穷了,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她说:“钱钱钱,没有叫错一点点儿,老在欠,星期天去了趟巴沙城,花了四百多元,正经什么都没买,也不知干了啥了,细算起来,也还真就花掉了,光一瓶牙膏,就十三块,现在那一两块钱的牙膏不起作用了。吃了一顿随便的饭,就得几十块,真不敢去巴沙城了。不敢进城了,不进又不行,一周不进,就得吃一周甜饭。”整天把钱吊在嘴上,说话妖罗罗地。曾经识尽穷滋味,欲说还休,强颜撑富有,如今不识穷滋味,偏要说穷,故意买弄。说假话也许是人的一种天性,人们暗地里称她为“官太太”了。
春花也进了中学,教一个班的英语,每周五节课,没有其他兼职工作,是第一副校长的待遇。博士的工资她全拿,并且外加自己的二百块,一人拿两份工资,成了中学的第一“高工”,手头又有五位数的存款,虽然偶然还不免悲戚,但总的精神状态倒比以前还好,人们当面叫她“富姐”,背后叫她“富婆”,还撺掇几个没结婚的尕小伙,转变观念,抓住机遇,与时俱进,追富逐权,“富姐”可以当做首选对象,一旦傍上了“富姐”,房子不用愁,儿子不用愁,都是现成的,又有了钱,又有了靠山,胜似神仙。尕小伙们说:“把住,不要冰沟里哨狼了,今天傍上了富姐,明天就是大干沟的客。找的没找的,还敢找区长的弟妻,太岁头上动土哩,活的不耐烦了!”有时春花听到人们拿尕小伙和她开玩笑,她也故意顺着玩笑开,明明知道是玩笑,但也不由自主地心驰神往起来,甚至心旌摇荡。
该上班的上班了,不该上班的也上了班,秋荷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失落感。也怪,以前干的时候,别人看不起她这个“代课老师”,她自己也多少有点看不起自己,自己都快是本科生了,工龄也过了十年了,平时都是“老师”,一领工资,这“老师”和那“老师”就不一样了,别人一个月的工资是七八百一千多,她是多少?县财政拨款四十五元,这几年由农行代发,她攒够三四个月都不好意思去领;乡政府发二十元,已经拖欠了一年零九个月了,一分没发;学校补助十五元——最近还涨成了二十元,必须亲自向会计讨,人家才给,像个乞丐,每讨一回工资,每受一次辱,心里就滴一次血。自己的学生一茬一茬从师范里出来了,一出来就是七八百,所以自己也多少有点看不起自己,常常觉得不干也罢。但现在下岗了,不,还是申金芳说的对,是被清除了,心里还真有那么点舍不得,有时还特别强烈。是的,几十块钱都干了十几年,可一下子涨到二百元了,却被清除了,心里的确有点不平。
秋荷很对不起“老板”,毕竟自己没考好,还让“老板”又是送礼,又是说情,下贱极了,不能再叫“老板”干下贱事了,不然,失了男人的面子,挫了男人的锐气,那才真正叫可悲呢!
她背着“老板”,打凑了六百元,心想“六六大顺”,去给区长擩,想弄个非正式招聘的,县上不挂名的,名誉上是“学前班教师”的名额,这名额不需任何形式的招聘,只区长的一句话就行了。秋荷说得极其可怜:“区长大人,你是大救星,你救救我吧,叫我再干一年,就一年,我就感恩戴德了,现在这样子,的确是‘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区长大人发发慈悲行个方便吧。”说着双手捧上了打凑的六百元钱。
区长先是盯着秋荷看,然后“呵呵”干笑了几声说:“郑秋荷,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想呀,这辈子你就打消当老师的念头吧,人情如常嘛,我也有我的难处,你还是想办法开铺子或开个饭馆什么的,不要再为难人了……”
秋荷捧着钱的手颤抖着,眼泪直往上涌,但强忍着没让流出来,想狠狠骂两句,但骂什么?怎么骂?无从开口。心里只默念了几句:“狼!中山狼!中山狼!”气得好几天不想吃饭,最后和“老板”商量好,点了铺子,双双上新疆了。
家属院里空出了两间房子,少了两家人。
司骡被人们看成了冷血动物,铁石心肠,不懂人情,没有礼仪,啬皮鬼,钱孙子。司骡认为恰恰相反,恰恰相反,人们是唯利是图,见风使舵,庸俗无聊,奴才嘴脸,变色龙,龟孙子。然而,司骡的话没有一点说服力,没有一个支持者,常被大伙集体围攻,甚至被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人格侮辱。
尕顾爱在人面子里卖拍:“想不到,真想不到,博士那么好的人,突然就去见马克思了,好人命不长,我至到现在还不相信是事实。我答礼答了三百块!叫女人也答了三百块!只要人活着钱钱子有的是!”
司骡听不惯,这个玍古鬼,单单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就毫不客气地揭露:“那是为了舔区长的尻子,再什么问题都不能说明!”凡在场的有舔尻子之嫌的就都攻击:“冷血动物,答不起的话说吧!”“啬皮鬼的话说吧!”“简直活脱脱一个高老头的娃子!”“错了,是严监生的娃子!”这种场合,能骂过就骂,骂不过也不能生气,更不能翻脸。
“不是舔尻子,有些人的爹大老远地从老山里来看病,怎么才给了十块钱!还和女人打了一架?”司骡所指也太明显了。
尕顾脸红脖子粗地说:“管他的妈妈嫁谁嫁谁,老子们把结婚汤喝!”这是尕顾的刹手锏,说是一句俗话,其实实有所指,因为司骡的母亲改嫁过。大家也就随声附和:“管他的妈妈嫁谁嫁谁,老子们把结婚汤喝!”有个别人也明白尕顾的用意,哈哈大笑,大部分年轻人不知就里,瞎子笑社火,也哈哈大笑。
这时候,司骡失去了辩才,没有了锐气,内心有说不出的羞愧,有气没处使,还不能明显地流露。渐渐地,他的确成了冷血动物,孤零零地,连春花见了他也爱理不理的。
这世界黑白颠倒了,众人皆醉我独醒,何必和这些芸芸众生一般见识,浪费生命。“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特立独行,必遭众忌。可是大家都是舔尻子,你不舔尻子,肯定是舌头有问题,不是不舔,而是想舔而没那个功能,比舔尻子更可怜!
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随波逐流”上,什么事都一哄而起,没有信仰,没有行事原则,没有是非标准,所以中国人民多灾多难,所以有百年屈辱,十年浩劫,十亿人民在经商,八亿人民在上香,“中功”方兴未艾,“法轮功”风靡全国。一时主义放光芒,一时思想放光芒,精神领域日新月异,无所适从,今天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明天就成了荒谬绝伦的邪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奸佞猖獗,浮躁泛滥,全是没有信仰的罪过。
先哲们悟道参禅,苦行苦修,也是因为和芸芸众生没有共同语言了。司骡也想悟道参禅,综合儒、释、道,借鉴天主教,悟透人生,参透人性,创立一种新的宗教,使全民信仰,以匡正背离了人性的心和行。
佛家的念,精华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唵”冲百会,“吽”达涌泉,“嘛”顺气,“呢”通络,“叭”吐故,“咪”纳新,且是六类最高等动物的原发声音,具有天然神奇的调理作用,一念一益,百念百益,念中超脱,念中成佛。
道家的炼,目的是“长生不老”,修五脏,练六腑,可餐风,可食露,讲炼丹,讲鼎器,求腾云,求驾雾,虚无缥缈,不食人间烟火,是积极避世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