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前十天,学区通知各代课教师,县上出台了新的政策,所有代课教师全部辞退,然后重新招聘,招聘条件是高中和高中以上文凭。反聘的教师由县教育局落案,县财政拔款,月薪二百元——比以前多了一百二十元。
对代课教师而言,这真是天上人间。
六十二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忧愁得几天没有吃饭,满嘴的燎浆大泡。讲文凭,他虽然过完了函授大专的全部课程,可毕业证还没有到手,经得起检验的还是一纸高中毕业证书。论教学,他虽然是唯一的中学代课教师,可没有一篇教学论文在县级以上刊物上发表,没有取得任何一项有关的证书,什么培训证,普通话合格证,教师五项基本功达标证,骨干教师证,自制教具获奖证……真正没有一个证。拉关系,县上没有关系可挖,学区里有个教研室主任,是多年来丢了男人的尊严活下的一个靠山,可这事上啥球不顶;区长是上任一年的新区长,除了他建房时给上过一天房泥,抱过两天砖以外,就是初中时的一个拉搭儿老师,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难、难、难,哪有心思吃饭。
秋荷不急,差一门课她就是本科生了,而且是自学考试的本科生,是实打实的真文凭,不是花钱买文凭的函授生,也不是靠替考、照抄等弄虚作假弄来的本科生,国家这么重视文凭,关键时刻总该派上用场了吧。
春花不急,区长是大伯子,而且自己是英语自考专科毕业生,好坏不说在西北师大的餐厅里吃过两年饭,是堂堂正正的大专生。
夏之冰也不急,各种教学论文,获奖证书一大摞,能占上条件就占,占不上条件急也没用,事情是不会因急而有所改变的。
学区总共有符合条件的代课教师四十五人,听说有跑县委的,有跑县政府的,有跑县教育局的。有人也劝司骡跑一跑,可王局长已退居二线,他一个人都不认识,跑谁?怎么跑?还是听天由命吧!
第一次,学区把符合条件的四十五人全报到了县教育局,对这么一点子小事,教育局不愿插手。按编制只能给九个名额,要学区给几个报几个,多一个都不要。
生杀的权力落到了学区。
区长家新大门的门槛都被踏低了一截,区长老婆的小卖部里的货空前充实了,“西北星”酒,“黑兰州”烟,摆满了柜台。
学区决定,五天后以考试的方式录取人,试题由考试委员会出,考试委员会由区长、教研室主任和乡上主管教育的副乡长组成,考试范围是初中到高中的语数、理化、史地,六门合三门,每门满分四十分,总分一百二十分,考试形式是当堂出题,当场阅卷,当天张榜公布结果。
六十二是护校员,每年寒暑假都全家搬到学校里护校,他分析了考委会的情况,副乡长是个文盲,只不过挂个名而已,起决定作用的是区长和教研室主任,他决定先从教研室主任那里打开缺口。
他买了一只烧鸡,提了两斤“藏九两”,晚上十点钟,一个电话招来了主任。酒足肉饱后,主任叫他拿来了初二代数、初三几何,各圈了两道例题,化学上划出了食盐和食碱的分子式,物理上是一百瓦的灯泡和四十瓦的灯泡串联后,哪个灯泡亮,历史上是战国七雄和按顺序写出清朝皇帝的年号,地理上是七大洲、四大洋和黄河流经的省市,语文是默写《沁园春·雪》,翻译《岳阳楼记》的最后两段,作文是《心愿》。
题是全说给了六十二,该辅导的也给辅导了,但考试结果怎么样,还得区长说了算。学区初步的内定方案是区长保三个,其他人各保一个,共八个,还有一个,是不准给漏题的内定人物,是为遮人耳目而设的。
六十二两口子一再央求主任,叫他保一保六十二。主任满口答应,说这几年,什么事上不是他保的?否则他六十二还能在中学里吗?不保能给他漏题吗?不过,为了万无一失,叫六十二打点打点区长。六十二问得怎么个礼数,主任说二三十块的礼,可见面,二三百块的礼,可说话,一千以上的礼,可办事,六十二由他主任保,给区长有个说话礼就可以了,办事礼他六十二也拿不出来。主任醉意盈盈,鹰占雀巢,很自然地睡在大床上了,褚兴秀侍候着给脱衣服,六十二很知趣地去隔壁复习功课了。每每有灾难降临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隔壁的床吱吱呀呀地唱着歌,隔壁的人哼哼哧哧地应和着,六十二听着酸涩酸涩的,但心里很踏实。
第三天晚上,六十二去给区长送礼,区长说人心如常,谁也有困难,礼就不收了,去准备一只烧鸡,两瓶“藏八两”就好了。区长也和主任一样,鹰占雀巢。不过主任是轻车熟路,区长是初展征帆,更胜一筹。
考试的前一天,有几个和司骡要好的同事,上门给司骡做工作,说他清高什么,别人都把区长的门槛踏折了,难道让区长反过来踏他司骡的门槛?他又不是县长!跑上了每月也有个生活费,总比爬冰卧雪拾发菜强,一个月几十块都熬了十几年,到现在待遇提高了,为什么不努力?现实的事情明摆着,屁大的事都要请客送礼,送了一千一年还有一千四,比以前也强一点,第二年不就是净赚吗?
司骡有司骡的难处,这种事都是太阳落山以后才干的,是黑暗中的勾当。别人都有摩托车,黑暗中来去自由,他司骡怎么走?太阳落山后又没有拉人的三轮车了。犹豫再三,他还是屈服了,只能步行,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区长家的门上。提着一盒杏仁露露,还藏着掖着,怕被人看见了有行贿之嫌。恰好区长家就有很多人,他接受了曾经给谭区长送狗肉的教训,没敢把露露提进屋里,而是放在了屋外的窗台上。
进到屋里,司骡才发现自己错了。屋里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初小的校长,两个是和他一样为妹妹或为小姨子跑招聘的,一张圆桌边是三份礼品,大概是烟酒一类的东西,都装在黑塑料袋里,看不出是什么烟,什么酒。
司骡进去后,几个人都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嘴里不停地喷出烟雾,证明几个人还是活物。司骡不大抽烟,但此情此景不抽烟就要窒息。他第四支烟又抽上的时候,区长说:“司骡的烟抽的可溺呀!”司骡忙说是是是,可又说平时抽得也不多。别人都自觉地到烟灰缸里掐灭了烟蒂,司骡还在一个劲的抽。
区长出去了,初小的校长说:“司骡,不就是媳妇招聘的事吗,你说吧,没妨碍。”司骡也的确坚持不住了,等到区长刚进来后,就说:“区长,夏之冰的事明天给关照一下吧?”
“嗯!”区长只应了一个字。金口难开呀!
又足足沉默了三支烟的功夫,司骡感觉到有半个世纪了,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本来准备了一千块钱,准备瞅机会擩给区长,可这样的机会是不会出现了。他起身告辞,希望区长送他出门,他就可以擩钱了,可区长的屁股动都没动一动。一盒露露擩了黑尻子,只换了一个“嗯”字和几半个世纪的难受。
区长,是司骡见过的官里最牛的官,无论是当年的谭区长,还是现在的区长,司骡一见就发怵,诚恐诚惶,感觉比见着总书记、总理还要心跳得厉害。区长,可能是人间最大的官呀!
又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疲惫地回到家里。此时,已经有三个电话在等他了,是他要好的同事,说六十二把付萍请到学校里半天了才出来,可能请教什么问题,叫他到付萍那里打听打听。
司骡很不好意思地敲了门,付萍问明了是谁后,才开了门,司骡直截了当地说漏个题。付萍首先声明必须绝对保密,然后说六十二让她给讲解了《泌园春·雪》和《岳阳楼记》。既然有这么点线索,司骡分析六十二肯定是漏上题了,就抱着一试的心理,从学校铁门上翻了进去,想探个六十二的口风,扩大漏题范围。
六十二没有睡,听得是司骡,没让他进他们住的那间房子,而是让到了隔壁。司骡没敢直接说漏题的话,而是转弯抹角地说明天的试怎么考。六十二也打起了官腔,说是很明确,当堂出题,当场阅卷,当天张榜公布结果,公平合理,全凭本事。
漏题无望,考试的话题再无从说起,司骡打算要告辞,但六十二想测个字。他写了一个“气”字,让司骡测。司骡拆成了“人”、“一”、“乙”三字,然后给他破解,“乙”是甲乙的乙,是第二位,“一”、“人”很干脆,说明有个第二号人物很干脆地要保他,此人是教研室主任吧?六十二笑了笑,又问司骡他有什么问题没有?返聘以后有转正的可能没有?司骡说,“气”上加“口”去“一”为“吃”,多说好话多张口,事成之后要疏远这个二号人物,就有饭吃,要想转正,“乙”中加两点,是个草字“正”,有转正的可能,必须等到二号人物被骟了以后,那两点才能补上去。六十二大笑,笑得很开心,似乎那二号人物真的被骟了。
考试结果,六十二是第一名,总共一百二十分的题,他得了一百一十九分。夏之冰是第十名,正好名落孙山,成绩是六十七分,秋荷考了四十三分,春花考了十一分。
第二天,凡考取的人,都高高兴兴到学区去签定招聘合同了,没有考取的人,连家门都不敢出了。秋荷和春花眼睛红红的,肿肿的,是啊,不但下岗了,被别人叫做开除了,没有了工作,而且考了那么一点成绩,丢人呀,有文凭能怎么样,在别人的眼中,还不是一钱不值?还不是抄的混的?秋荷仔细算过,她至少也有七十分,怎么就成了四十三分。
“老板”也不是没有跑,礼也不是没送,凭着他和区长的关系,送了二三百块钱的礼,也就够意思了。想当年,他们商业上还相对红火的时候,他是巴沙供销社主任,区长的老婆是他的下属,为了能让老婆蹲个大商店,每年区长都要请他们一顿,而且在家里请,还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鱼。那时的区长还是个老师子,麻辣鱼做得很不错,把“老板”二十还没出头的人,一口一个“贠主任”,叫得很亲热。自区长当了区长以后,称呼就变了,不叫他“贠主任”了,其实他也早就不再是“主任”了,而是“老板”了,但区长也不叫他“老板”,而是叫“贠喜子”,这是老板父辈的同事对老板的称呼。“家有千贯,小名稀罕”,不过区长叫得并不怎么稀罕,多少还有点别扭,但他“老板”每每也就别别扭扭的答应,“人在屋檐下,何敢不低头”,区长老婆早就下岗干个体了,而秋荷却的确到了区长的手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正常的。
这次招聘,别的不说,就凭当年区长的心态和此时他“老板”的心态,区长也应该帮这个忙,况且他多少还赶过一点情份,从来没给区长老婆给过刁难,而且现在还给区长送了礼,够屈居人下了。区长也一再给他说“人情如常”,似乎有所指,隐隐有点报恩的意思,难道就这么个“人情如常”法吗?最起码也该给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也就算“人情如常”了吧。
春花不吃不喝不说话,睡倒不起,怪博士没跑。博士也的确窝火。哥哥呀!区长是自己的亲哥哥呀!就是自己不跑,他当哥哥的也该给跑一跑,况且这事是他亲自操作的。事前博士没有跑,事后他跑了多次,是为了找哥哥大骂一顿,但跑了几次都没有找到哥哥,他心里不再叫哥哥了,而是叫“六亲不认的畜生”。又一次终于找到了“畜生”,不在家里,是在餐厅里,好几个小学校长拥着“畜生”吃肉喝酒。博士有个毛病,一有外人就不太敢说话了,不但没有骂,还被校长们拥着也吃了肉,给“畜生”代了无数杯酒,走出餐厅,头重脚轻,越想越生气,气自己是个窝囊废,猪狗不如,什么情况下了还给那种“畜生”代酒,气得头疼,疼得像要爆炸。
回到家里,看到可怜的春花,又强忍着头疼,折转到“畜生”家去了,不骂一顿他心里不平,可是到了“畜生”家,“畜生”还没回家,不知到哪里死去了。
夏之冰倒无所谓,没有送礼嘛,取三个她就是第四名,取三十个她就是第三十一名,凡是“解名尽处是孙山,之冰必在孙山外”,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好在她是第十名,她们的校长早说了,学前班的老师由学校负责招聘,学校就以学区的考试成绩为标准,谁的成绩高招聘谁,待遇和学区招聘的一个样,也是每月二百元,只不过没有县财政拨款而已,而且招聘后名为学前班的老师,实际还得教高年级,也和学区招聘的一个样。第十名,除去学区招聘人员后,就是第一名,轮也轮上了,挨也挨上了。
可是开学报到时,学前班的教师不是夏之冰,却是只考了八分的倒数第一名,问问她们的校长,说是区长的安排,奉命行事,无能为力。
不会巴结人的司骡早就适应了这种学区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现实,中国的皇帝在上层呆不住了,毕竟封建帝制被推翻快一百年了,但这些皇帝阴魂不散,全跑到基层来繁衍生息了。这些土皇帝在位时,那怕八十三天,也扬武耀威,唯我独尊。要想解恨,就要敢把皇帝拉下马。司骡毕竟有他们漏题的确凿证据,就大胆地给县教育局书记和局长分别打了具名电话,反映了这次考试中的舞弊情况。
教育局党委书记带着纪委书记,很快就下来调查。调查组给司骡分析,从形式上看,考试组织严密,无懈可击,而且连区长亲溜溜的弟妻都没考上,可以说是公正严明的。从司骡反映的情况看,的确有漏题之嫌,但如果付萍不作证,六十二不承认,司骡的证据是拿不到桌面上的证据,一旦要查,不但供出了付萍,伤害了无辜,也使司骡得罪了乡领导和学区领导,以后不好工作了,事情也查不出个结果,不值,所以也就不必查了。至于第一大学生没考上,那是有文凭没水平,不足为奇,况且考的是初中内容,初中生考得肯定比高中生强,高中生比大学生强。学前班老师的招聘问题,是乡村级的事,怎么招都可以,没有原则。
司骡冒险想把皇帝拉下马,结果给两位书记三言两语答复得清清楚楚了,而且答复得司骡心服口服,的确是证据不确凿,领导是从保护他司骡的角度出发的,他只有感激,不敢要求继续追查了。
夏之冰下岗了,秋荷下岗了,春花下岗了。申金芳说:“本来就没岗,还说下岗了,自不量力。”贾思兰说:“妈妈哟,这叫那三家怎么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