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这样美好的月光,这样幽静的落叶巷,如此飞沫四溅,真是扫兴。司骡说:“恕罪,恕罪,今天我们的心情是赏月饮酒,喝酒就喝酒,不许提荆州,下不为例,谁要再提出扫兴的话题,破坏了这种境界,罚酒一嘴!”大家也都响应,因为多年来这样的聚会还是头一次,不该让虚无的东西破坏了落叶巷的美好。
接着是汪老过关,过关前,先回顾了一下一公三老的得名历史:“想当年,书生意气,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驴——驴一鸣,虎大骇——文艺界称毛泽东为毛公,我们也就有了郑公,语文界有叶圣陶、张志公、吕叔湘三老,我们也就有了汪王二老和司老,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称‘公’称‘老’,使真正的‘老’们不敢言老。这几年南征北战,居然由‘老’变‘小’。今天一公三老重聚,不是当年,胜似当年。”
为了体现气吞万里,酒壶提得格外高,向嘴里倒酒的声音格外响,头偏得格外偏。一关下来,基本划平,又是两瓶酒所剩无几,平均每人已将一斤酒装到酒囊中了,个个都酒意浓浓,酒嗝连连。王老首先败阵,说不能再喝了,否则就要丢人了。
“进了党校,沾了不少党气。”司骡批判,“想当年,你王老喝酒,何等潇洒,还记得否?曾经你那位税所的朋友来学校喝酒,我等陪酒,晚上你朋友喝醉了,睡在我们宿舍里,半夜,听到廊檐水哗啦啦响,心说这雨还来的真快,不知不觉还淌起廊檐水了。拉灯一看,什么廊檐水?是你朋友跪在床上,摇头摆尾,往地上浇喜。若大的地面,竟然被浇了那么一滩,足足尿了半个小时。第二天尿臊味呛得人进不了宿舍,你为了表示不好意思,自愿为我们宿舍补酒一场,来冲冲臊气,酒至半酣,又提起此事,你说什么来着……”
郑公说:“我记得,我记得,他说‘咱哥们喝酒的潇洒就在这里’,说着还大庭广众之前端出家伙,就地浇了一泡。其后这成为王老的一种酒习惯,凡喝醉了酒,不管生场合还是熟场合,他都会潇洒浇一泡。”
“就是嘛,今天在这落叶巷,有何人可丢?”司骡又补充了一句。
回味起来,大家也都可笑。有一次,王老在一位民勤籍老师的宿舍里喝酒,那位老师只带儿子,不带家,和儿子在宿舍里自己起灶,面口袋在门背后,王老连过了两关,喝得也就到九分九厘了,他把门一关,在门后无声无息地浇了一泡,原来全浇在了面口袋上。第二天,给人家买了一袋面,又请人家父子下了馆子,那位民勤籍老师才以“只要请我们下馆子,以后开放,天天在我的面袋子上浇来”的幽默告终。
还有一次,在校长家喝酒,校长恰好称了一袋子大辣子,在窗子外边放着,王老算是对校长客气,一泡尿没浇在屋里,偏偏浇在了门外,也偏偏浇在了大辣子上。喝酒的人,尿不憋急不尿,一泡尿比驴的还多,浇透了大辣子,又在地上渗出了一大滩,害得校长把那一麻袋大辣子原价卖给了学生灶上,也因此王老成了校长的眼中钉,至到充军边区。
“英雄不提当年勇,想当年勺(方言,傻子、疯子、神经病的意思)气蓬勃,看如今老气横秋,怎可同日而语。”王老在一公三老中,年龄最大,所以常以“老气横秋”自贬自嘲。
“鼠无大小皆称老,猫有老少总称儿。老个麻绳,该你过关了。”司骡还是不饶。
王老提议,改嘴为盅,他就舍命过一关,三位也只好妥协了。一关结束,只喝了半瓶酒,却过了好长时间。这时,明月已近中天,夏之冰提议吃了西瓜月饼再喝。那个西瓜瓤最多的圆月部分,罚给了王老吃,酒喝少了,用瓜补,西瓜就月饼,谁也没少吃。吃过后,大家都感到了丝丝凉意,毕竟中秋晚上十一点的夜风,不算温柔了。夏之冰和梦夏的火堆,移到了酒宴旁,司骡要夏之冰给诸位敬杯酒,诸位倒爽快,没有推辞,可完了又分别给夏之冰敬酒。夏之冰在每人处喝了一杯,另一杯由司骡代饮,司骡又转给梦夏,梦夏满饮了三杯。“好一个小酒鬼”,汪老一面夸奖,一面坚决禁止梦夏再喝,还批评司骡是个不称职的爸。
“听说弟妹海量,不妨过一关,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老提议,还大致讲了夏之冰醉酒的故事。汪老说:“啊呀呀,嫂夫人还有这等雅量,不见识见识,今天的酒宴就减色不少了。”他故意把“嫂”字说成“骚”字。
夏之冰说:“你们英雄都不提当年勇,我妇道人家,那敢提当年勇,谢过各位的盛情,免了吧!”
“巾帼不让须眉,老婆,露一手叫各位尝尝你的厉害。”司骡怂恿。夏之冰推辞了一番后,建议改个酒令,用比西瓜的酒令喝酒,就是嘴里说大西瓜,手中比小西瓜,嘴里说小西瓜,手中比大西瓜,前一个人说了“大”,后一个人必须说“小”,速度要快,谁说错或比错了,罚酒一杯。须眉们都被酒闹糊涂了,常常出错,夏之冰比完了半瓶酒,还没有喝上一杯,须眉们一致要求废除这个酒令。
暂停的空儿,说起夏之冰的工作,这位代课教师,同工不同酬倒也罢了,可恨的是代课教师是农业社的社驴子,工钱不搭,使一个潇洒,没人干的工作,他们得干,没人接的班,他们得接,他们是最没有自由和地位的教师。
“汪大主编,你有能力有责任为代课教师鸣冤喊屈。”郑公相信,舆论的力量还是不可低估的。
“没用的,中国的体制不变,各种不合理的现实还是不变,中国大多数行业没有自由竞争,而有的还是不合理的世袭制,从大局看,有行业世袭制——银行、铁路、工厂、医院,这些不都世袭了吗?甚至书记也成了世袭的,老子在县委当书记,儿子、女儿、媳妇就是各局、各乡的书记。中国打破了几千年的封建世袭家天下,取而代之的是行业世袭党天下,一党专制一日不除,中国的问题一日不能解决。就我乡而言,教师的工资拖欠三至四个月,而乡上的吃喝费高达十二万元,腐败下基层,人民受苦穷,每年乡政府组织的抢粮队,到各村挨家挨户抢粮——其实,老百姓不是不缴公粮,‘种地纳粮,天经地义’,老百姓祖祖辈辈都认这个理。对公粮,也就是老百姓叫皇粮的那部分,谁都乐意缴,可是各种购粮,数额庞大,老百姓不堪重负,而且又不知道购粮名目,所以每年都抗粮,乡政府就每年抢粮,这些抢粮队进村,鸡犬不宁。今年,听说也有主动缴粮的村民,需要缴多少就缴多少,但有个最基本的合理要求,就是要乡政府明确各项公购粮的项目和具体数额,就这么一点合理合法的要求,乡政府坚决不答应,还是满葫芦套。可见,这抢的粮中,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见不得人的项目。”
司骡说起这些,没完没了,又不分层次,提起罗儿斗动弹,大家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王老制止:“打住,打住,说得是弟妹的事,问的是汪大主编,你抢什么话头,自不量力,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了吗?”
“好,我愿意受罚。”司骡果然端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夏之冰一边阻拦,一边说:“司骡喝醉了,再喝就得你们背回去了。”汪老也劝他,不要逞英雄。可司骡不听,继续说:“我没醉,我认罚,我预支罚几嘴,你们让我多年来没处倒的苦水牢骚倒一倒,给个机会吧,这些话,只有在我们‘不法分子’面前,在这种地方,才敢说也可以说,换个场合,想让我说我还不敢说也不会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中央领导痛下决心,惩治腐败,像陈克杰那么大的官僚都被枪毙了,凡事都得有个过程,相信我们的政府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希望,扭转乾坤。”郑公对中国充满希望。
“当然,中央确实也在痛下决心,朱总理确实是个刚直的黑脸总理,可是有能力的没有权力,有权力的没有能力,朱总理的努力,最多能缓和一下人民和党的矛盾,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个朱总理面对的是十个、百个、千个陈克杰,可以说,杀了陈克杰,还有后来人,中国这块肥沃的土壤上,蛀虫最易繁衍生长。”
“依你所见,中国现在怎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你也总不能只发牢骚,须知中国的腐败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也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汪老对司骡的牢骚也不以为然。
“司骡,看来你自称村夫,也还多少有点村夫的野思想,不过除了在这落叶巷,在这夜深人静的晚上以外,以后言谈还是谨慎为好。我们当年被贬谪,不也是为了他人,为了教师的人格尊严吗?可我们自己的损失有多大,最起码你在二十八岁时才结婚,青春期都结束了,别人的儿子都上初中了,你的儿子才上学前班。民主自由得有个过程,和二十年前相比,我们的确民主了,自由了。要搁那时,我们几个人的这番谈话,这种行动,不出三天,能活下来的可能只有梦夏一个人,这还要看运气。言论不可太过激,否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汪老这次没称司老,而叫司骡,可见他说话的严肃了,他对那次事件心有余悸,因为他被贬的地方最偏僻。
“一切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如果我没有‘不法分子’的事,也不会有目前这个中秋节不怕冷不怕别人笑话,跟几个疯子一块疯的傻老婆。”
“哟!还乘机奉承上老婆了。”郑公说,“看来你还没有醉,你说的还不是纯粹的酒话,这一阵高谈阔论,我们的酒也都醒了,还需再加点温。”
“好吧,鄙人再过一个嘴关。”司骡尽情地吐完了胸中的苦闷,心情特别好,几位也都还好兴致,又应了一关。
月挂中天,照如白昼,一公三老,醉态可掬,梦夏已经在他妈妈的怀抱中睡着了,司骡脱给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梦夏的身上。几个醉汉伴着月光,唱着“遥望那闪闪的巨星,朝气蓬勃的一生,敬爱的周总理……”翩翩起舞,其实也就是摇摇晃晃。清冷的月光,苍凉的歌声,不知勾起了司骡的什么情愫,唱着跳着,泪花闪闪,声音呜咽,慢慢地不是唱歌了,而是用低低的哭泣声哼歌了,再后来,是号啕痛哭了。哭声是有传染性的,汪老也痛哭了,郑公也痛哭了,王老也发出了哭声。夏之冰不知几个酒疯子是真哭还是假哭,但歌声和哭声惹的她心里一酸一酸的,她泪眼婆娑,没有声音,倒是真哭了。
许久,王老先停了哭声,拉拉郑公说:“你看!你看!郑公真的哭了。”没有人回应。他又拉拉汪老,汪老也真的哭了,再没敢拉司骡,蹲在一边发呆。
哭够了,哭畅快了,郑公首先又昂头唱起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汪老和司骡也拉着哭腔唱了起来,唱着唱着,声音纯正了,没了哭声。
最后,郑公将酒壶、酒盅和剩下的一斤酒全祭到空中,落向深崖。他又要祭剩下的月饼,司老说月饼祭不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五谷糟蹋不得。郑公又从口袋中不知摸出了一个什么物件,祭向了空中。回去时,的确是用狼与狈的结合法回到了家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