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也算是“下海”的活动中,司骡认识了花庄学校的陈燕水老师。
陈燕水原毕业于张掖师专英语系,本来在县二中任教,由于一次酒后,居说“狂性大发”,提起毛笔把宿舍四壁的白墙涂得一塌糊涂,足足把李白的一篇《将进酒》全涂上了墙。“是可忍,孰不可忍”,学校有关领导大有对他开斗争会、让他上批斗台的想法。好在当时二中的校长对陈燕水的才能十分赏识,多方袒护,才幸免于难。后来,二中的校长调到一中,临走前,知道他若一走,二中断没有陈燕水的立锥之地,于是弄了一个师大的进修名额,让陈燕水进修期满后,也想办法调到一中。可是陈燕水疏于活动,进修期满后,在二中不到一年,就被调到了花庄小学——这个可算是县英语教师中的奇才,暂时到花庄小学教语文了。
陈燕水倒也无所谓,中学也好,小学也好,都是教书育人,好在小学生还没有被污染,像一张白纸,能充分发挥他这支笔的创造力。然而致力于白纸工作的陈燕水,却丢了自己的“红”纸工作,时至今日,还是光棍一根。
司骡到花庄学校的那天,恰好校长不在,碰上了陈燕水。他对陈燕水也算是耳闻的熟人,陈燕水对他也算是未见面的同志,他不揣深浅地叫陈燕水是狂徒,陈燕水也当面叫他是不法分子。在等校长的间隙里,陈燕水提了一瓶“特制雷台”酒,要和司骡交个朋友,说本来是要提“银皇台”的,因为司骡在经商,暂时是商人,沾了不少商气,只好降格为“雷台”了。司骡何等好酒,管它是皇台,还是雷台,都是一个台,巴不得交上这个狂徒,来个一醉方休。两人你一盅,我一盅,没有划拳,不觉一瓶酒已瓶底朝天。司骡的预算本来就有酒的开支,就趁小解的空儿,到小卖部提“银皇台”去了,可惜铺子小,“特制雷台”是最高格的酒,就又提了两瓶。
又喝了几盅,陈燕水说:“司老——我这样称呼你别介意,我觉得顺口——听说你们学校有位付萍女士,可否给我介绍一下。”
“好啊,我沾了商气,你也沾了俗气,也想老婆了是不?我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云中客了!”司骡也不依陈燕水,“不过,你要我介绍付萍,说明你还俗中求雅,既要有老婆,还不落俗,你需要介绍什么?是直接介绍对象,还是先介绍介绍情况?”
“先介绍介绍情况吧,拣主要的。”陈燕水强调。
“好吧,我从三方面介绍,首先,付萍女士是一位可爱的姑娘,一是有冷雪的风格,我说的雪,是瑞雪之雪而非鲜血之血,冷,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雪,体现她的洁白,人品洁白,肤色洁白,灵魂更洁白。雪是雨的精魂,雨有滋润万物之功,雪有化雨之力,所以雪中蕴含着神秘的生命活力。二是有深藏的美丽。李修平,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美丽。不是‘歌星’的有意卖俏,不是‘名模’的徒具外表,而是与生具有的一种中国的古典与现代完美结合的美丽,是中国画,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女性。三是难以言传的走路魅力,恰似花行水上,又似雪落无痕,是三月三的春姑娘,是九月九的月亮!”
“真有那么可爱?”陈燕水听得情绪激昂,满饮一杯酒,脸红红的,酒咂得响响的,不由自主地唱起了“记得那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司骡说先别激动,还有其次呢。但陈燕水手一挥,半闭着眼,十分动情地唱完了“三月三”。司骡说:“真真正正的可爱,只是世俗是看不到的,要不是你狂徒,我的这些介绍,换了他人,只当是对牛弹琴,是对付萍女士的一种亵渎。你能这样唱‘三月三’,说明你听懂了。”司骡好样的,给这个自命不凡的不愿听别人奉承的“狂徒”,贴了一帖舒心的膏药。
“其次,付萍女士是一位可敬的姑娘,她当年师大毕业的时候,工作还没有分配,和也是同学的卢霞文——现在是土墩学区的区长——有那么点恋情,在暑假新大学生分配时,付萍坚持不走后门,可卢霞文还是偷偷地在他的当教委主任的舅舅那里活动了一番,结果自己分在了教委,付萍被分在了一中,付萍认为是理所当然,而卢霞文认为是他的功劳,‘不小心’在别人面前放出了这股风,付萍深深感到了一种被买卖的耻辱,一气之下,将一点点恋情抛到了爪哇国。当今社会,许多姑娘不是嫁丈夫,而是嫁有钱有权的公公、舅舅的有的是,以卢霞文的条件,是许多姑娘的首选猎获对象。相比之下,付萍更难能可贵,可敬可颂,也因此她就被二次分配到了现在的这个乡初中。”
“原来这样,我还风闻了一些有关付萍女士不正常的传闻,还以为是真的呢!”陈燕水似乎一下子理解了付萍。
“说别人不正常的人,其实自己不正常,真正正常的人,在这个社会中的确有点不正常了。腐败不正常吧?但现在腐败下了基层,进了校园,连班主任都变腐败了,谁腐败谁就正常,谁不腐败谁就没本事,没出息。我不是正在钻腐败进校园的空子吗?学雷锋正常吧?但现在据说雷锋出国了,国内学雷锋的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学,不小心学了雷锋倒不正常了,是人们讽刺的对象了,就是这理!你陈燕水正常吧?我叫你狂徒,还有更多的人叫你是神经病呢!”面对陈燕水这样的“狂徒”,也是不正常的司骡以高深而又实在的玄学来对待。
“其三,付萍女士还是一合格的妻子……”还没有将“合格”说清楚,校长来了,司骡留下一句“好的不在多,留点悬念,如果要完全彻底地了解付萍,请相约在我们家属院。”结束了“关于付萍女士”,也结识了陈燕水。
果然,陈燕水西装革履,颇包装了一番,来家属院找司骡。“来而不往非礼也”,司骡果真用“银皇台”礼待了陈燕水,只是不回答他一再追问的“合格的妻子”的具体内容,要陈燕水自己去解决问题。
十八岁谈恋爱,满嘴都是爱,非常直爽,十分畅快;二十四岁谈恋爱,瞒天过海,亦真亦幻;三十二岁谈恋爱,秀口难开,不敢言情,不敢说爱。司骡多次鼓动陈燕水,去大大方方地拜访付萍女士,可陈燕水总说酒还没尽兴,酒逢知己千杯少。有几次局不过司骡的鼓动,人都站了起来,可又端上一杯酒,“嗞”地喝了下去,说要借酒壮胆,可是胆还是壮不起来,慢慢又磨顺屁股坐下了。司骡说“酒壮松人胆”,又不是上战场,胆子怎么就壮不起来?陈燕水说:“上战场算个什么,好男儿不怕杀场怕闺房,这胆子怎么也壮不起来,司老,还是求求你去把她请过来,假装不是有意地见一面怎么样?”
“不可!万万不可!”司骡知道,一则是喝了酒,对人家女士不敬,二则也怕喝了酒,陈燕水轻慢了人家,“付萍何等样人,出淤泥而不染,只可往见,不可屈致,你要没信心,不如我们喝酒就喝酒,不再谈荆州,下次你再专程拜访付萍女士,何如?”放下了一桩心事,两人拉开战场,正式喝酒,仅仅两个人,划拳也没啥意思,就下象棋喝,吃一个子儿喝一盅,将死喝四盅,他们谁也不愿一下子将死对方,总想把对方的子儿吃光再将死,一盘棋也就下得特别慢,直下得酒瘾也过了,棋瘾也过了,才在沙发上屈尊就寝了。
又一次,陈燕水带着一盆旺盛的兰花,终于信心十足地去拜访付萍,付萍破天荒地第一次接受了一位陌生异性的馈赠。只是谈恋爱的话语没有一点“恋爱味”,一个说是梅花傲雪,一个说是兰花高洁,一个说的是秋天的凉爽,一个说的是蓝天的宽广,一个说的是苍鹰的高翔,一个说的是小鸟的歌唱,都是身外又身外的虚无的话题,却又都感觉到了踏实。
就这么无休止地扯天话月,不觉临近春节,皇帝不急,急坏了太监。司骡问陈燕水,进展如何,陈燕水总说非常顺利。司骡又问付萍,感觉怎样,付萍说不会跟着感觉走。
其实,付萍在内心剧烈地斗争着,这陈燕水,除了有点虚幻以外,倒也和她很能谈得来,可是也只是谈得来而已,陈燕水根本没有明确表示过什么。
说来也怪,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尕小伙,谈恋爱动辄以大男大女自居,“咱大男大女的事,谁要你管”,“都大男大女的,还拖拉什么”,“已大男大女的,还羞答个啥”,谈不了几天,就谈拢了,有了归宿。相反,真正大男大女了,却有的是时间谈,多的是羞羞答答,王顾左右而言他,谈来谈去,感觉地良好,就是谈不拢,就是没有归宿。
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付萍没有结过婚,爱情似乎有过那么一点点,但从家属院的几家来看,从南往北,司骡苦于柴米油盐,博士累于锅台盆碗,秋荷几次东搬西迁,尕顾也有生活两担,郝逸琴简直度日如年,和校长虚于有女无男,尹小妹难度长夜漫漫,高老头忙于精打细算,六十二人格丧尽,更加可怜。结婚不仅是爱情的坟墓,而且是自由的坟墓,是人生的坟墓。尤其是郝逸琴,维持着那样的婚姻,而又无力无法自拔自救。
付萍不揣深浅,戏写了几句《结婚不好》,准备在陈燕水“谈恋爱”结束后,准备求婚时送给他。
“结婚不好!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不能差,整天围着锅台转,时时不清闲,人生苦长,辛酸无边,结婚又会翻两番!
结婚真的不好,公婆姨叔八大姑,个个须认识,婚丧嫁娶都劳心,结果落个大坏人,人情繁杂,俗事难休,结婚更是不归路。
结婚的确不好!孩子本是小天仙,没有天天盼,有了孩子不珍惜,常拿来出气,爹要打,妈要骂,爱恨交加,什么家庭?这种人生?”
付萍觉得,不管别人怎么说,总归自己还活得有自由,有个性,是个真正的人的生活,而这就是因为没有结婚的好处。
说来,这人们也怪,包括自己的父母,自己生活在结婚的桎梏里,受苦受难,有人不愿戴上这沉重的枷锁,他们就不平,就要从旁一步步地推动你走向苦难的枷锁。这是一条人类残酷的平衡法则:自己过得不好,想方设法也使他人不要好过。
应该来说,谁是谁的生活,付萍想,男人想涂口红,女人想长胡子,都是个人的事,没招谁没惹谁,还违纪不犯法,为什么人们要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个群体圈到一个既定的樊篱中共同挣扎,才能心平,才能高兴。其实,也是这条人类残酷的平衡法则的作用:自己过得不好,别人也不能好过。
这种乱七八糟的思想,一步步伴随着付萍从学校到家属院,从家属院到学校,每走一步,每坚定一分独身主义的信念,一进那属于她自己的被司骡称为半家人的家中以后,独身的她继续是“独身的铁心”。
不过,她总没有机会把《结婚不好》送给陈燕水,因为陈燕水从没向她明确求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