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九、普实”验收期间,学区明令,凡男教师一律不准留长发,蓄小胡子的及时剃除了胡子,以全新的精神面貌迎接上级的检查验收。
男教师们是没有留长发的,那么“不准留长发”指的就是相对长的头发也不可以,有几个留大背头的和各种样式的分头的,为了避“长发”之嫌,都破例理成了清一色的小平头。司骡留的也算长发,而且还是天然卷发,更在“不准”之例。他的头长得不标准,后脑勺突出,如外露的半个鸡蛋,反骨高耸,头顶也鼓鼓的,两鬓间却平平,一点也不饱满,真是该平整的地方不平整,不该平整的地方倒平整。加上他特瘦,头上没肉,到处“怪石嶙峋”。所以自他记事以来,流行过两次小平头,他都没赶上过时髦。因为他留小平头难看呀,脸型更长了,更瘦了,十分不协调,像是什么电影上有个栾平的,就是那种头。因此这次也没敢留小平头,干脆留成了光光头,有庄稼人的本色,也不在学区“不准”之例。至于“小胡子”,是有几个的,是指留下了嘴上边的胡子,即古代所谓“胡”,像仁丹胡,山羊须之类真正的小胡子,教师行例中是端端没有的。
司骡的“小胡子”是自长胡子以来就留到了现在的,他舍不得剃,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志,为此,学生们还给他送了“阿凡提”的雅号。要是现在剃去了那两撇八字须,有可能连他的老婆孩子都认不得他了,况且他认为留点八字须之类,纯属个人爱好,是人身自由,别人是无权干涉的,况且想当年,教坛名宿鲁迅,李大钊等人都在留八字须,不但不伤大雅,而且是正派文人的标志,正直的象征,况且司骡自己又是藏族人,其祖先格萨尔王也留有这样的八字须,是民族特征,况且他人特别瘦不说,还是典型的地包天,模样很凹,这两撇小胡子正好可以弥补他的不足。因了这种种况且,司骡就大着胆子没有剃去小胡子,只往短里剪了剪。
安慰检查那天,区长一行在课堂里碰到了司骡,区长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头偏着,肩倾着,身子斜斜地看着司骡,大笑着说:“阿凡提,啊?喌喌喌喌,你这个阿凡提!”检查团和学生们都被惹笑了,似乎区长也没有特别那个。学校汇报完工作以后,又把司骡传讯到校长室,这次区长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看看,看看自己的德性,像这个什么样子,像个人民教师吗?简直流氓阿飞一个!”其他人也夹七夹八地数落,什么注意影响了,注意职业形象了,注意师德了,司骡那个气啊,就是当年是“不法分子”的时候,也还给了一个椅子让坐着审讯哩,今天是犯了什么王法,被置于众人面前,站着让众人声讨,不就没有剃去小胡子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想到前科——两次前科了,还是忍耐着、强笑着解释:自己长得太凹,剃掉小胡子太难看,模样儿不好,怪只怪爹妈没把自己生成个女的。他本来是想幽默一下,打破僵局,也就完事了。谁知乡上一位什么领导说:“我们又不是好色之徒,管你男的女的,模样俊模样丑的。”区长越发愤怒了,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司骡的鼻尖儿说:“以小人之心度这个君子之腹,你是什么货色难道别人也是这个什么货色吗?目无这个组织,目无法纪,长此以往,有失这个师德!”司骡实在忍耐不住了,他也想还击,想骂娘,但终于丢了一句“就这么点事,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破开门扬长而去。
下午放学了,学校里还喝五吆六的,一箱“金皇台”可能快完了,司骡真有点后悔,要不是这两撇小胡子惹了祸,自己也可以闯将进去,喝上那么几杯,过过瘾,“金皇台”呀,自己喝过几回?不过现在也可以闯进去,一来可以喝几杯酒,二来和领导们过过招,疏通疏通感情,早上的不愉快也就过去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这样想着,他的确闯了进去。
酒场里,本校除了四个领导,再没有第五个人,司骡刚进去,和校长说来得好,来得正是时候,正愁没有人过关了。司骡很主动地给各位领导敬酒,用得是新的祝酒词:“首长请喝酒。”可一杯都没敬出去,领导们都摆摆手,表示免了。区长那儿,司骡执意一定要敬三杯,表表藏族人的心意,区长说:“我们也不是什么首长,阿凡提也别讽刺人了,还是来这个划两拳吧。”区长能划拳,说明区长心里没啥了,司骡心放宽了,挽胳膊捋袖子的,准备痛痛快快杀一关。
“首长们”拳都划了,但划得很勉强,应应付付,都说喝多了,输了拳,酒往碟子里倒一点,端在途中洒一点,衣服上渗一点,嘴角流一点,一盅酒到肚里的就极其有限。每每他们输了酒,司骡就双手在空中托啊接的,似乎他要把洒去的酒全接住。想想,一盅七八块钱呢,一盅差不多是一个民工一天的工资,是五谷之精华,是学生家长的血汗钱呀!这些东西,官没做大,架口倒不小,白吃人民的冤枉;喝不下去别喝了嘛;暴殄天物,赢拳吗;可偏偏他们赢不了拳,司骡想喝又输不了拳,想代一盅还要不到手里,一关过完了,司骡只喝了两盅酒。然后他们闲扯第二天到哪个学校,那个学校还真雇了“兰新歌舞厅”的卡姐,干脆放在最后,临完结大瓜,司骡一句话也插不上,是纯粹的多余人,没意没思地离开了酒场。不过,算来两个目的都达到了,喝了十六块钱的酒,也和区长疏通了感情。
第二天早上,司骡一进学校,看到各教研组的老师们都爬在桌子上抄教案,好像闻着了什么气候,问了几个人,都说可能要查教案,问问付萍,付萍说是和校长通知的,一周内必须把教案补全,也没说为什么,问秋荷,秋荷的说辞和付萍的一样,问尕顾,尕顾说不知道,叫司骡找自己的教案,好像被什么人拿走了。
司骡就找教案,自己的桌子上,桌斗里,上上下下全翻遍了,找不到,又在同教研室别人的桌子上找,到理化教研室找,外语教研室找,都没找到。他很散漫,往往上完课后在什么地方聊天,就会把教本教案撂到什么地方。记得“普九,普实”那段时间里,他爱到校长室里,就去校长室里问信,结果老校长说:“不用找了,学区拿走了,说你半学期了教案上什么都没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已经停了你的课。”
“可是?”司骡说,“这段时间全力以赴地搞检查,谁也没写呀,能上课就不错了,有些人乘机课都不上了呀!”老校长说情况是这样,但他司骡倒霉,活该上课时正碰上了检查团,有什么疑惑到学区去解释,但必须注意,说话要负责,不要把别人的教案牵扯上了。司骡牵扯谁去,赶到学区的安慰检查一结束,不要说中学,就是各小学教师都已闻风而补全教案了,指鹿为马的事都有,这算什么冤枉事,不要把自己气坏了,落个气死没伤,屁眼门儿大张。
本来,司骡就很看不起区长的盲目专政,被人利用,可因为两大前科,总也气从心头起,顺从胆边生,一切顺从领导,可是,最终还是以两撇小胡子,惹下了麻烦。
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毕竟时代不同了,司骡相信,这种近乎可笑的专制是长不了的,很可能是短命的,借此停课的机会,好好过把酒瘾吧!
也是时来酒运转,司骡凡进酒场,拳好酒量大,场场坚持到最后,乡庄里过事情的三四块钱的沱牌酒也喝,从酒厂里弄来的散酒也喝,和年轻人喝,和老年人——那些涎水都收拾不干净的人也喝,这段时间里,他成了乡庄里红白事情处的专业酒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