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九、普实”验收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县委给教育局下了死命令,如果这次验收不过关,教育局长就地免职,立马走人!教育局又给各学区下了死命令,如果哪个学区出了问题,区长就地免职,立马走人!我们学区又给各学校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迎接“普九、普实”检查验收,没有钱,贷款,没有人,停课,哪个学校拖了后腿,校长就地免职,进行经济处分,罚款一千元以上,哪个老师有了怨言,一切行动不听指挥,停职停薪,上交学区待后处理,特别是两所中学,不能有半点侥幸心理。
说来人这东西也真怪,领导民主一点,说是奶奶作风,工作故意推三阻四,吊儿郎当,还意见纷呈。现在学区下了死命令,倒能安安稳稳,不怕脏不怕累,兢兢业业,派什么活干什么活,唯恐被停职停薪,上交到学区。
近两个月时间,没有了双休日,没有了国务院规定的法定假日,晚上加班加点,全体教师分工行动。一组搞档案,由教导主任亲自负责;二组布置八室,由副校长亲自负责;三组搞门面工作,包括粉刷内外墙壁,油漆门窗、封檐板,自制体育器材,书写标语,由总务主任亲自负责;老校长总揽大局。
司骡是写标语的,跟尕主任——一位退了休的老教师,标语大师,“文革”中专写标语,专画毛主席像——到处写标语。学区规定,凡是校内的粉笔墙,无论教室宿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四周围墙,只要有一定空间,一律用红油漆写上大字标语。内容是“五讲”、“四美”、“三热爱”,“教风”、“学风”、“四有新人”,“校训”、“校规”、“教育方针”,“三为”、“三要”、“四个面向”,总计大字二百九十六个,连各教室的“山间”和平房宿舍的廊檐下都写上了字,不能写字的几栋破房子的墙上,装上玻璃框子的名人画像、格言警句,平时放在库房里,一碰到检查就挂起来。所有的封檐板也都用红漆漆过了,砖墙砖柱砖靴砖帽涂上了铁锈红,整个学校成了红海洋,叫人看了血压就升高。司骡问尕主任,这好像有点什么味。尕主任呵呵一笑说:“你说什么味?”司骡神秘地小声地说:“有浓厚的‘文革’味!”尕主任语重心长地衷告:“年轻人,你不懂‘文革’,你就敢说‘文革’,你懂了‘文革’,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说‘文革’,据说这是某地成功的经验,省教委一位专管‘双普’验收工作的一位什么主任,特别喜欢这种氛围,你还是只做不说,当个实干家吧,俗话说‘祸从口出’嘛,领导让怎样干你就怎样干,你没有权利也没资格有自己的看法,该吸取前面的教训,你的‘不法分子’的称号还没洗掉呢!历史有惊人的相似性,这是处世的秘密!”
是的,提起“不法分子”,司骡心有余悸,那梁山生活的阴影,至今还深深地笼罩着他。但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司骡行事说话虽然已处处十分小心了,可看到不顺心的事情还是要说,那怕仅为一吐为快,也比憋在心里畅快。面对红海洋,他十分不解,人们为什么要错误复错误,难道昨天的教训还不深刻吗?但尕主任的衷告,还是多少有点警戒作用,使他没有更广泛地散布“红海洋”的理论。尕主任又给他教了一条处世的秘密:冷眼冷心看世界,就会发现错误复错误的真谛,发现了也就不再生气。
不过司骡们干的门面工作毕竟还有点价值,红字红墙红房檐,人们还能看得见,档案组的工作,更让人不解。
档案组共八人,秋荷也在其中,要求将九三年开始的所有档案全部重建,包括适龄少儿花名册,在校学生花名册,各年龄段学生花名册,毕业生去向花名册,失学儿童花名册……等等等等花名册共十八种,加上九三年以来的会议记录,学校日志,计划总结,实验报告,领取药品通知单等全部要建全,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没有,仅有的几册也不合要求,所以只能编造,还不准出漏洞。学区的口号是“硬件不足拿软件补,档案一定要过关”,因为检的重点是硬件,查的重点是档案,而验收是以查为主的。
这种建档工作是一项毫无意义的浩瀚的浪费工程,一架速印机在昼夜不停地高速运转着,各种表格滚滚而出。第一遍,连续工作了十五天,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双休日全天候,终于按预定数量建全了档案,该编造的都编造上了,教导主任兴冲冲地去请学区领导来预查,档案组的人稍稍歇了一口气。可是学区领导没有来,只来了指示,说必须按规定的义务教育年龄段建档,第一次无原则的编造档案全部作废。时间更紧迫了,工作量更大了,业余时间已经无法完成任务,于是档案组成员全部停课搞档案。一周时间,任务基本完成,各种表册都已装订起来,可是学区又来了新的的指示,要以每年的年度报表为依据,推算出各年度的各种学生情况,重新建档。其实各年度的报表,都是不合实际的形式报表,各种数据只在表上有,而实际并没有,填报表的人为了报表本身的逻辑性,从两头推向中间,数据是推算出来的,逻辑严密,丝丝入扣,可只是纸上的严密,不是实际的严密,要想按报表建档,必须从报表上找出各种数据,有些还得计算。教导主任对着各年度的报表,拿着计算机,给大家计算数据,其他人按数据填空,这样工程量更大了,而且还不能谁干谁的,各种有牵连的数据不能矛盾,比如九三年在校的初一学生,九四年就是初二学生,虽然是胡编乱造,但还得有胡编乱造的科学性,不能叫人家一眼看出破绽来。的确也是,第一次的档案是经不住检查的,明明初一是张甲李乙,到初二却成了赵丙孙丁了。因为第一次分工明确,一个人干某一年度的,上一年和下一年毫无联系,风马牛不相及。“是哪个黑灶鬼的瞎指挥”,老师们故意埋怨教导主任。“只求有没有,不求对不对”,主任给大家解释,说那时的要求就是只要有档案就行了,为了图快就谁干谁的,每个学校都那样做了,也都翻工了。既然都翻工了,那么大家的心理也就平衡了。
档案组原班人马不够,又抽了其他组已完成任务的部分人员,工作时间的紧迫,中午也得加班了,学校给档案组的人中午管饭,吃过就上班。秋荷最近几乎放弃了所有家务,中午不回家,下午紧凑地吃一顿饭,又得去加班,每月拿上八十元的工资,每天还不到三块钱,按小时计算,这几天她每个工作小时还拿不到两毛钱。这还倒也罢了,还有像尕顾那样的人,不敢明里对这种吃力的无聊工作有意见,就拿秋荷穷开心:“秋荷,算过没有,工作一小时能挣多少钱?两毛钱?两毛钱都不到!扫着卖溏土都比这强。”秋荷没有听出他的意思,说他为什么不扫溏土去。尕顾说:“我说的是你,我好坏一小时还有两块工钱的工资,基本能顶两个民工。”秋荷听了有说不出的难堪。所幸老板从来没有怨言,还安慰秋荷:骆驼要走狗要叫,不要理睬。这给了秋荷很大的安慰。
当第三遍工作初具眉目时,学区又来了新的指示,要按人口比例建档,每一百人中要有四个初中生,数量才能保证,才能体现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于是又按乡政府的历年人口表推算建档,建了一半过一点,又有了新的指示,要注意男女比例,准确的比例是10:9.2,必须以此比例推算建档,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又有了新的指示,必须体现逐年增长的趋势,三率的统一指示……有人说这学区领导们卖的不知是什么关子,一次指示清楚不就得了,少犯多少手续,简直是变着花样捉弄人。教导主任解释:“学区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教委也在四处打听成功的经验,随时都有新指示,学区就得遵照。后来县政府还派出了档案局的人马各处指导,总之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迎接检查的口号就是“万无一失”。这样为了万无一失,总共翻工七次,建档八次,修修订订,最后总算基本过关。
期间闭门造车时,闹了许多笑话,因为编花名册时实在没有编的了,有时就把本校教师的名字编成了学生,恰恰给其编家长时又把其新生的儿子编成了家长,也有把七八十岁的老公爹编成了学生,而把儿媳妇编成家长的,成千成万地瞎编乱造,什么都有可能编出来。也有人总结出了分类编名法,有张尚一、张尚二到张尚十、百、千、万、亿,有赵正甲、赵正乙、正丙到正癸,有王学中、王学美到学日、学法,有韩肖龙、肖虎到肖狗、肖猪、肖鸡,不一而足,编起来也挺快的。据不完全统计,仅此一项,用去切白纸整整一三轮车,油墨四箱,碳素墨水一件,牛皮纸两刀,其他订书针、改正液、胶水、刀片、线绳无数,最终编成了一堆子虚乌有的科学的档案,折合人民币不知是多少。
而代课教师的工资却是每月八十元,还拖欠了快两年了。
再看看自制体育器材的情况。
请来木匠,买来木材,包布,开始造山羊,造木马,造跳箱;请来铁匠,焊工,买来钢管,三角铁,开始造单杠,造双杠,造联合器,最后造成了一大堆粗糙的并不能使用的自制体育器材。粗略计算其造价,竟然比市场上出售的合格成品器材整整昂贵了一倍!但是不能买呀,只能自制,越粗糙越能体现自制,越能体现自制越标准,至于经济价值和实用价值,那是与“普九”验收无关的另一码子事。
有一个焊工,手艺很好,焊出的活儿和商店里卖的几乎一样,不会焊粗糙活儿,总务主任几次三番地要求他焊粗糙一点,可就是焊不粗糙,害得没办法,只好辞退了那个焊工,重新请了一位半拉子焊焊匠,那位有级别的焊工为了以后能适应学校的活儿,专门学了一段时间焊粗活的功夫。
“中国人民啊!中国人民!”司骡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