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火车站,没有拥挤的人流,没有黑压压的火车,只有一个搬道工和一些搬运工,郝逸云果然在火车站,他要等到第二天的小客车来后,坐火车到百眼井,然后从百眼井回家。
郝逸琴又气又恨,拣最难听的词最狠毒的话骂弟弟,司骡也帮着批评了几句,劝住了郝逸琴,然后问郝逸云是怎么逃跑到这里的。
原来别人的担心、辛苦是徒劳的,他是坐货车到这的!
这两天,他看到这么多学生每天吃那么多菜,而附近又没见到种多少菜,估计肯定有运输车,于是踏摸到了运输车的位置,侦察清了车出入的情况。今天早上老早吃过饭,推过解手,避开了同学和老师,偷偷摸进停车场,扒到车上,车上正好有一只备用的轮胎,他便圈卧在中间,别人是不好发现的。可是开车的连车箱看都没有看,就一路七弯八拐地来到了火车站。车一停,他瞅空溜下车,火车站的人以为是农场来的,农场的人以为是火车站的,谁也不管,等运输车走后,他和搬运工搭上了话,问这问那,讲学校的故事,说收鸦片的趣闻,还从裤腰带里面摸出了一粒黄豆大的黑色药丸,就是正宗的新鲜鸦片,送给了老搬道工,老搬道工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中午给他吃了大米饭,下午给他吃了拨疙瘩,还答应第二天让他免费坐车到百眼井,晚上尕小伙和自己一块睡。
弟弟没遭罪,而且尕不几几的还挺有心计,很会自己照顾自己,郝逸琴又欣慰地笑了。
晚上走沙漠是走不出去的。据说沙漠里有迷魂草,要是踏了迷魂草,就会沿着一定的沙丘转圈儿,一圈又一圈,越走脚印越多,越觉得那是走到正路上了,越想尽快走出去,也就越走得快,轻则转一晚上的圈子,重则会因此而累死。即使不踏迷魂草吧,郝逸琴他们的确也没有走出去的精力了。郝逸云从搬道工那儿弄来了一杯水,郝逸琴和司骡轮换着润了润口舌,那水金贵,不能大口大口地喝。夜深了,他们三人坐在离车站很远的一个沙梁上,都累了,想迷糊迷糊,又不敢踏实地迷糊着了。
夜静静的,没有风,没有月光,只有满天的星星,天空深邃,沙漠更深邃,天地仿佛在无限地扩大,没有了一点儿被压抑的感觉,也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感觉,仿佛这样广袤的天地是他们所主宰的。
软绵绵的沙漠真干净,司骡四仰八叉躺在一边,舒服极了。奔波了一天的疲劳缓缓地被沙漠吸尽了,换之以清爽,司骡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清爽过。他朦胧看到郝逸琴姐弟两头对头躺在另一边,郝逸琴没有四仰八叉,两臂交互被枕在头下,一腿平伸,一腿微曲而向内斜靠着。司骡想,只要滚一滚,就和郝逸琴并排躺在一起了,可郝逸云是学生,是自己亲溜溜的学生,他不敢,他这个人最怕的是学生。领导他不怕,他敢顶撞,也敢耍赖,有时还敢骂娘,可在学生面前,他一句越轨的话都不敢说,一点越轨的行为都不敢有,总是那么正襟危坐,有时也自嘲为道貌岸然。
怎么没有让郝逸云去跟那搬道工去睡?那是很自然的事,也是郝逸云很高兴的,一个初中生对他的新交是最信赖也最喜欢的,可是错过了机会,这时再支使他,似乎已不可能,这不是明摆着的图谋不轨吗?
郝逸琴睡着了吗?呼吸怎么那么匀称?找到了弟弟她真得就那么平静?她不再想鬼夫妻?不再有那种名分式的女人的幽怨?这可的确是天作之合呀,她不想放纵一回,不想潇洒一回?机会这东西稍纵即逝,再创造这样的机会可是难于上青天。
司骡忽然有点后怕了,这仅仅是一种性爱的心理吗?冲破这种心理只需多大的勇气?如果郝逸云真和搬道工睡了,不早就冲破了这种心理吗?看来白天的对博爱式的爱情观只是一种自私,是一种对生的自私,在生和放纵面前,他选择了生,于是有了那高尚纯洁的感悟。现在生命可谓无虞,他就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欲望。看来自己是故作高雅,其实是俗物一个。然而,食色,性也,圣人都这么说,况且郝逸琴需要,他这也是一种奉献精神呀。这郝逸云,怎么不去和那位好心的老搬道工睡,他也需要有人给他作伴呀!
后半夜,天气渐渐凉了,丝丝凉风也能感觉到了,风吹得沙粒簌簌作响,有时从头根流过,让人头皮一麻一麻的。郝逸云说有点害怕,司骡窃喜,害怕就去和搬道工睡呀!但他不好开口,希望郝逸琴能开口,可郝逸琴没有那样说,其实这后半夜去打一个陌生人的门,在这“亡生寨”,意思很好而听起来有点怕人的地方,可能吗?郝逸琴要郝逸云睡中间,她和司骡在两边堵着。郝逸云不干,他一个男子汉家,怎么可以让姐姐在边上,司骡心里高兴,那就让郝逸琴睡中间吧!但害怕的是郝逸云,又不是郝逸琴。最后郝逸云想了个三便其美的办法,三人头顶头,手拉手,呈三角星形,这样谁也就在中间了。司骡一手拉着郝逸琴,一手拉着郝逸云,郝逸云一手拉着郝逸琴,一手拉着司骡,这是一种最稳定的三角形,司骡的想像还是自由的,但身体一点也不自由了,虽然头和一只手接触到了郝逸琴,但也仅此而已,只能用那一只手正拉了反拉,左捏了右捏,反复玩摩着郝逸琴纤纤软软的玉手,传达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惜之情。不知过了多久,郝逸琴姐弟俩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头顶一起一伏,轻轻地触动着司骡的头顶,偶尔,一丝长发飘过来,飘在司骡的脸上,有一种溪水流动的感觉。天上的星星也在流动,四周的空气湿露露的,仿佛是进入了夏天的黄蒿地。
小时候,司骡家的房后有一片黄蒿地,黄蒿地的一边是民兵训练的战壕。夏天,那片黄蒿地里的黄蒿长的有一房子高,那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每天,孩子们的任务是拔一捆黄蒿,背来晒干了当柴禾烧。那黄蒿永远也拔不完,永远长得那么茂密,孩子们拔来黄蒿,铺在战壕里,当软绵绵的床,或搭在战壕上面当凉棚,拉箩箩,擀面面,过家家,娶媳妇。卓玛子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她似乎从来没有穿过衣服裤子,光溜溜的,而脖子上却有一个银项圈,两个手腕和脚腕上,也有四个花线编织的镯子,很好看。男孩多,女孩就卓玛子一个,她永远是媳妇,你家娶来了,他家娶走了,谁娶到了媳妇,谁就背卓玛子到自己搭的“新房”里,卓玛子做一顿“饭”——和上泥,当面擀,拔上野草,当菜调,碎碗片,当碗用——招待了客人,又去另一家当新媳妇了。玩罢了,背起自己的黄蒿,各回各家。自然,卓玛子的黄蒿由大家轮换着背到她家。
有一天,司骡娶到了“媳妇”,招待了客人,卓玛子说:“晚夕里了,客人们回去吧,我们睡觉了。”“客人”们钻进了黄蒿地,“小两口”睡在了“新房里”,结果真睡着了,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新房”漏雨了,他们才醒来,醒来后一个“客人”都不见了,卓玛子说:“掌柜的,上给点房泥,天爷下雨了,我们睡个懒觉吧。”司骡把战壕上面搭严实了,又脱下衣服裤子,苫在上面,钻进“新房”,光溜溜的两个人睡在了一起,唱着“鼓劲鼓劲当当,猫儿跳在缸上,缸扒倒,油倒掉……”
多少年来,司骡一直记着那黄蒿地,记着卓玛子。可自从十岁上离开了铁城台,就再也没有见过卓玛子。现在,那湿露露的空气,软绵绵的沙漠,多么像那夏天的黄蒿地,只是心里怪怪的,怪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