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看书，更喜欢说书。父亲说书在方圆几十里是有名的。无论结伴赶路，田埂小憩，还是走亲窜戚，总愿给人说上一段。农闲的冬夜，父亲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人。大伙坐在暖暖的炕上，围着父亲，点个故事让他家讲。油灯下，父亲的眼睛分外明亮。抿一口茶，捋捋胡须，清清嗓子，烟锅一红一暗映衬着。语调时高时低，语速时缓时急，情绪起伏如波。讲到激动处，手比划着，跟前的火柴盒啦、茶碗啦、烟袋锅子都成了道具。大伙迷住了，父亲沉醉着。
几段下来时辰已晚，父亲说：“今天迟了，明天再说。”
一些性急的人是等不及的，非要缠着父亲讲下去不可。于是父亲总是睡得很晚。第二天，天已大亮，他却睡得正香。母亲千呼万唤，他才悻悻不乐地爬将起来，对母亲的唠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说书，虽分文不获，但其中的乐趣不可言表。对记忆中稍有疑惑的情节，哪怕一个小人物的名字，父亲总要查书确实，可谓“教学相长”。
父亲爱看书、说书，家里自然有些书。村里人常向他借，这书借出去的多，还回来的少。父亲从来不索要。但书还是照借不误。
父亲热衷于看书、说书，不想因此却吃了不少苦头。“文革”中他挨批挨斗落得左耳失聪。多年保存下来的书被抄走。漏下来的，母亲一气之下当作生火柴，父亲心痛得不得了。想想这年头儿人的性命尚且难保，何况书呢？
后来才知道，父亲还是把没来得及看的《红楼梦》藏了起来。那些日子父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也不看书，说书了，也没有人敢听他说书了。
父亲只有一门心思：让娃娃们好好读书。别人家娃娃上几年学就不上了，但父亲还是坚持让我们多念几年。我们多念了几年，能帮他做些事了，但父亲已年近古稀，老人家却慰籍了很多。那一年春节写对联，他执意要把从书中读来的“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这副对子写上，自己还凑了横批“欢天喜地”。
我们深知父亲爱看书，碰上他喜欢的书就给他买上。我记得有一年寒假，姐姐把早已买好的书送到父亲手上。父亲双手捧着书，像拉着久违的老友的手激动不已。那双长满老茧粗糙的手，微微有些抖。他急不可待地向着阳光的方向端详了好一阵子，摩挲着喜爱不已。夸奖如今的书封面弄得好看，纸也白净，但还是叮嘱姐姐：“你在外上学费钱，有空儿好好学习。不要再给我买这些闲书乱花钱。”然后忙不迭地地找来剪刀、牛皮纸，认认真真地把书包上。
从此父亲又喜滋滋地读起书来。尤其是晚上，他放低电灯，跪坐炕上，戴上老花镜，迎着灯光高捧着书来念，屋里充满了他特别的读书声。父亲看书很慢，三字、俩字一顿，很是专注。脸上表情甚是丰富，或喜或怒，眉头时展时舒。
念到兴处，语调提高，碰到些不认识的字，从不放过。我那时正上中学，父亲常问我些不认识的字，但老人家耳朵不好使，说几次都听不清。我只得高声喊，很多时候却听错，如我读“绮”他偏偏听成“梨”、“级”或别的什么哭笑不得的音，把全家人都逗乐了。有时听不清，急得向我发脾气，说我念的不是中国话，是外国话。绕上好大的一圈才能彻底辨明白。有些简化字老人瞅着眼生，等他弄明白是个啥字后，总要仔细打量一番，慢慢地摇摇头说：“这字咋简化得这么丑？单眉细眼人看着不得劲儿，咋看也不顺眼”。父亲学会一个字很高兴，但更让他高兴的是：他的娃娃们比他识得字还多，可以教他了。禁不住向母亲夸上两句：“你看，就得让娃娃们多念书。”
父亲眼有点花。作完功课我乐意为他读上一段书。他总是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像一个好学的小学生。末了，爷儿俩还要讨论一番。母亲责备道：“你一辈子看这些闲玩意儿，没个用处。一个人看还不算数，还要拉上娃娃，不让娃娃好好学习。这是能吃还是能喝？”父亲只得恋恋不舍地把书接过，讪笑到：“快看你自己的书吧，等考上大学后再看这些书。”其实和父亲一起看书，我倒蛮开心的，从里面也学到些东西。
父亲好看书、说书，有书的地方总吸引着他。每年都会买回些和与书有关联的年画，花花绿绿贴满墙壁，笑眯眯地端详半天，指指点点，看着画讲起故事。
家中的电视，父亲专看戏曲节目，从不厌烦。每年庙会期间，父亲早早吃过饭，兴冲冲地夹着板凳，提前一个多小时，坐在第一排，巴望着舞台，回家还要给我们讲上一段。
晚年他沉浸在自己的喜好中，然而猝不及防的死神如旋风般卷走了父亲。入殓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把老人家钟爱的书放在枕畔、手边。承望这些书能陪伴他，排遣孤独、寒冷和黑暗。
掰指一算，见不到父亲已三年三月有零。积蕴的思念涌动出来撮成小文，谨表对父亲的思念。
三姐
三姐和我岁数相差一千多个日子，一千多个日子有太多的意味，也可能没有什么。在我俩之间是一棵大树旁的小树，是一只手拉着另一手。是一间房屋给予的温度，是无助时的支柱，是吃力地却能背起我的身影，是期盼的目光，是心里的牵挂，是冷暖的惦记……
我在襁褓里，她做了我的姐姐，%看护我就是分内的事。妈妈下田地，把我托给她，放不下心就用那把黑黑的锁把院门锁上。这锁把一个五岁孩子的自由禁锢，给大人忐忑的心多少加些保险。她发愁，眼里含着泪不乐意，要跟着母亲出门去，母亲只好耐心地一哄、再哄，给她一个槟果算是奖励。看看红红的槟果，看看大大的屋和襁褓中的我，她还是留下来。趴到窗户上脸贴着玻璃，高声地冲着母亲喊“早点回来，早点……”母亲答应着、紧走着，背影里爬满她期盼的眼神。直到再也看不到母亲，头僵困时才回过头无奈地看着我，替我扶正睡歪的头，盖好伸出被子外的手，玩起那枚香味满屋的果。末了，机灵地栓一条线在果把上，挂在我的脸前，红红的槟果晃晃悠悠地划向这边，划向那边，划动的槟果引来甜稚的笑声“咯咯”响起。
三姐看护我发愁还有另外原因：那年奶奶刚去世，她非常害怕一个人在屋里，不敢走黑洞洞的堂屋，怕寂静，但更怕一些响动。等我睡着了她从窗子出出进进，找伙伴们玩，但不踏实，像做了错事般担心。有次玩得忘了，被父亲责骂，只好委屈地回到我的身边。母亲火烧火燎急匆匆地赶回来，屋里或东倒西歪胡乱地睡着我俩，或齐声哭着，嗓子都带点哑，但她依然没有忘记当姐姐的职责，向母亲描述我的种种，说罢撒腿就跑，像出笼的鸟儿。她多想自由自在地玩个过瘾啊。她热切盼着农闲了母亲回家，就能自由自在地玩个痛快。盼我快快长大，是个伴儿，也可以领着我出去玩。
她不愿做小保姆，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不脱、卸不下、连任着，还是蛮负责的。她不让我受委屈，即使受了委屈也不让告诉大人，用不带我玩要挟。母亲不在跟前我最听她的话，但母亲回来她还是告我的状，我也诉苦。她也不像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亲我，我觉得更亲母亲。我俩吵架、打架也是有的。母亲难免偏袒我，父亲说：“她那么小怎么能打痛你？”其实不然，我打她的时候是用上吃奶力，竭尽全力地从不看地方。而她打我并不真正痛，只是吓唬我，下手并不重。但母亲急慌忙乱地拉开她，把我搂在怀里，一边替我擦泪，一边指责她。三姐“哇”地一声哭了，哭喊着说：
“你们真偏心。”也骂我，免不了重重的加上一句：“你别得意，等妈不在家，看我怎么收拾你。”真剩我俩，她好像早忘了，亲密得形影不离。
三姐到了上学的年龄。眼看着别人家和她同年仿月的孩子都高高兴兴地去了学校，而母亲还没给她报名。就问母亲：
“妈，人家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学了，我也要上。”
母亲停下手上的活儿，等了一会儿说：“妈也想这事呢，你上学，你妹妹咋办？”
“我不管，我反正要上学。”
“要不你明年再念。”
“人家别人今年念，我也今年念。”
这确实让大人犯愁，母亲第二天一如往常又要下地，但三姐一声不吭，噘着的嘴能栓只小牛犊，手里狠劲拧着衣角，脚把墙根踢得蹦蹦响，硬是要上学。母亲知道她倔强而桀骜不逊的性格，但还是像往常一样安顿她，三姐爱理不理满脸乌云像能掉下雨滴。等母亲走到大门口时，她哭着追上母亲，使劲拉住门不让母亲锁门，叫母亲送她上学。母亲答应给她买好多好吃的、好衣服，但什么都说服不了的，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僵持着。
“那你领上妹妹。”
一句气话，倒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从此，三姐背着我上学。老师说：“你是顾看孩子还是上学？”三姐回答不上来却满足了。老师收这样的学生也无形中多了几份照看我的额外负担。老师为了顾及我，让她坐最后一排。因为后边空地大，有时候我靠着她就睡着了，枕着书包或她的腿，把她的腿压麻木也忍着一动不动，她怕我睡醒了会哭。很多时候我很安静。可是课桌后的小脑袋有时候不听话，会把课堂搅乱。
记得有一次我刚睡醒，迷糊着忘了是在学校，竟然大哭起来，引得全教室学生哄堂大笑。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老师讲不下去了，三姐和老师连哄带吓才平静了。因为我，她和别的学生不同，不论下课、上课，她好像是学生边缘的学生，是学校和家庭之间的学生。同学们尽情地玩耍，嫌她有拖累，很多时候她参与不上。她牵着我的手，在外围羡慕地看着。她给我订个小本本，我拿着铅笔乱划。那时候她不会写我的名字，就写好写我的呢称，这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偶尔改变了，那就是她生气的风向。
我听得别扭，她叫得也别扭。我立刻认真起来意识到一会儿她准给我上课，进行批评教育或指导什么。很多时候她能做出比较正确的判断。有时候我自作主张办不好事便想起她来，每每这时她又生双重的气。我还得做无所谓的样子宽慰她，她总是摇摇头叹声气，嗔爱掺半地瞅我一眼算个了结。我调皮地绷着头，憋着嘴，瞪瞪地看她，想笑但抿了回去。其实这只是告一段落。她已把这件事记录在心，哪天有类似的事，又是教育列举的事例。有些事我早忘了，可她还记着。有时我受些委屈，自己早忘了，她却记得分明。我说她是个记旧的人，她默认。在她心里我是不懂事的，放心不下的。其实有些简单的事我是能做好的，她还是反复叮咛。我总说她啰唆，有时打长途都如叙家常，我总得提醒才打断，还有半句话被“嘟、嘟……”的声音吞没。有时候为我的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操心。从小到大她已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习惯，习惯成了自然。
就连学骑自行车，学会熟练地带我，她才算是会骑。她踉踉跄跄会骑就把我带上，一开始我不会上，她把我放在老式车的前梁上，直到我已长大，睹着她的视线，我才坐在后座上。重要的考试都是她骑车把我送进考场，然后等考完接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