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钧的书房是中西合璧式的,书桌书柜沙发茶几都是昂贵的法国胡桃木家具,透过书柜明亮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装了许多西方军事政治哲学机械各类书籍。
有一面墙却放置了中式的书柜和博古架,墙角一个中式矮柜上放了一柄镶有宝石,垂着丝绦的宝剑。
厚重的丝绒窗帘沉沉的半掩着,少钧的脸隐在窗帘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修长的身影一动不动。
亦霜见他不说话,恨声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少钧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我要如何?亦霜,这世上的事情和人,有时候并不是你表面上所看到,所以为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亦霜放缓了语气说:“少帅,我知你并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你的行事必有所图谋。你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我要你的一个解释。”
少钧叹了口气道:“你迟早也会知道的,你的未婚夫就快要是别人的未婚夫了。李琰并不在金陵,他现下就在沪上,是新任的沪上警备司令部军需处副处长,位高权重。而且即将要和军统局卫立夫的姨妹订婚了,可谓双喜临门,春风得意。你现在明白了么?”
听他这么一口气说完,亦霜似是没有听明白,脸上满是茫然之色,自语道:“怎么可能,你叫我如何能相信?李琰他怎么会?”那日的誓言还言犹在耳。
听他轻敲了一下桌子,目光朝那书桌上望去,桌上放了两样东西,一张李琰穿戎装的小像,一张粉色的请帖。轻飘飘的两样东西,却重于千斤。旁的字一概没有看清,唯独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李琰宋红羽,醒目得刺眼。
亦霜突然想起,那一年她15岁,有一日因着和同学相约,第二日要去庙里焚香祈祝,预先在一张红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放在桌上。
后来李琰进来看见了,悄悄在她的名字旁添上他自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她问他为何,他说这样写在一起好像是一张喜帖。
她又羞又气,恨他轻薄,一把揉了那红纸,一个月都不曾睬他。后来她渐渐大了,有一日在他的书中偶然又发现了那张揉皱的红纸,才知道原来他早就是非她不娶了。
少钧见她呆呆地看着那请帖,半晌不说话也不动,像是魔怔了。忙的扶了她的肩道:“亦霜,你难受就哭出来。”
她的眼睛像是没有了焦距,人软软的就往他身上倒。他边打横将她抱起,边大声喊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外面候着的蒋步青,慌忙让人备车,却见叶少钧径自抱了亦霜往他自己的卧房去了。
叶少钧与私人秘书何润之、参谋官董书钊等人商议了一会紧要事宜,又给父亲挂过长途电话后已是下午。
出了书房,管家来禀报说:“德国的舒尔曼大夫来给薛小姐仔细检查过,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血糖较低,又受了刺激是以才会晕倒。已经醒来用过粥,现在又睡过去了。”
少钧午饭还未吃,匆匆地到卧房,亦霜已经醒了,躺在床上闭目流泪,脸畔的枕头****了一大块。少钧想她这一个月来接连遭逢剧变和打击,此时已是再也承受不住,不由得心痛起来。
亦霜悠悠地坐起身,说道:“少帅,亦霜有一事相求。”
少钧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到的,立刻叫人给你去办。”
亦霜道:“我想你带我去参加李琰的订婚喜筵。”
少钧道:“你这是何苦,我叫人去把他给你带到这里来,你当面问个清楚,岂不更好。”
亦霜摇了摇头,道:“我想自己亲自去看个清楚,再说他未必肯来,这里是沪上你行事必然有所不便。”少钧也只好答应。
李琰订婚当日是在戈登路著名的和平饭店举行,参加订婚礼的有各界来宾近一千人,场面盛大,招待殷勤。
亦霜穿了天青色丝制坠地连身长裙,腰上系了镶钻的锻带,纤腰盈盈一握。领口挖成鸡心型,戴了诺大的一颗海蓝宝为主石的项链。头发烫成卷筒状拢起,用发夹别了从右侧垂到肩下。她本就生得美,这样刻意打扮,更是恍若仙子。
亦霜挽了少钧的胳膊进入饭店,引起不小的轰动,人人都在私下议论叶少帅这位十分出众的女友。
李琰见着她的那一瞬,恍若遭了雷击,一时间百味杂陈,惊诧、讶意、惊艳、懊悔、嫉妒、思念、痛恨,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好半天才恢复了常态,只做不认识一般,一整晚再也不敢朝亦霜这边看一眼。
宋红羽见李琰似是失了常态,一晚上只是昏昏厄厄任人摆弄,不禁有几分责怪。李琰只是解释新官上任,事务冗杂,连日来又忙着筹备订婚的事宜,是以精神不济。
亦霜因着事先早有思想准备,倒是显得很平静,虽深受打击,但还能自持。心中疑窦丛生,势要问个明白。只可惜直到筵席结束,也没有机会和李琰单独说话。
回去的路上,车子行至衡山路,亦霜突然对少钧说道:“少钧哥,我想下去走走。”少钧道:“好,我陪你。”
衡山路本来就较为僻静,此时时至午夜,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偶尔有车辆打着两道雪亮的灯束一闪而过。晕黄的路灯下,亦霜和少钧并肩慢慢地走着,他们的座车及警卫车辆在后远远尾随着。
走至一转角处,亦霜见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它两旁皆是清一色的法国梧桐。
银杏叶都落光了,只在较矮的一枝树枝顶端却还有一片黄得发干的叶子,还未及落下,在风中摇摇欲坠,看得人心里发慌。
亦霜不禁走过去,举高了手去够那一片枯叶,够不着又跳起来去够,那树枝看着矮,却怎么也够不着。
少钧看她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嘴角微微扬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扶住她的腰说:“仔细又崴了脚,这还穿着高跟鞋那。”说罢抱紧她的腰,将她整个地举了起来。
亦霜伸长了手,终于将那一片叶子摘了下来。微笑着拿给少钧看,说道:“真不忍心看它孤零零一片挂在树上。”虽是笑着说的,眼中却依稀可见泪光盈然。
少钧深深地看着她,说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亦霜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在后面支持你。”
亦霜却笑得更灿烂了一些,泪盈于睫。少钧道:“此刻我想你到我的怀里来,我会给你力量。”
亦霜瞪了他一眼,威胁道:“你的皮鞋又想脏了吗?”
少钧笑起来,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中。亦霜用手去推,却没有一点用,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她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带了一点硝味。
他的心跳强而有力,生气勃勃。突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这样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汲取他的温暖和力量。
许久许久,两个人都不愿意动一动,情愿此刻就是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