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卧病竟至大半年,太医们束手无策。最严重时,我连遗诏都拟好了,只等着上天将我带走。病榻之上听到奏报:拓跋焘围攻统万城,活捉了赫连昌。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苍老的面容,病态的身躯,满心悲凉。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非但失去了攻打大夏的最好时机,也再无可能与拓跋焘抗衡了……
重病并没有带走我,却让我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许是垂垂老矣,胸中已无熊熊燃烧的斗志。我韬光养晦一辈子,以一次次的隐忍换取更大的利益,每一颗粮食每一个兵卒都用在刀刃上,数十年征战却只局限于凉州一地。而那二十五岁的鲜卑人如冉冉升起的新星,什么都无法阻挡他来势汹汹的步子。未来的天下,是属于他的……
艾晴曾对我说:“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
原来,她早已知道我的命数。
我召集了朝中最信任的大臣来我寝宫,由我口述,李典写下密诏。当听到我将第三子牧犍立为太子,李典有些讶异:“凉王,河西王虽聪颖好学,和雅有度,却不喜带兵打仗。若是立他为太子,只怕……”
我自然明白李典的担忧。这么多儿子中,牧犍其实最不像我。他从小跟着汗儒读书,这样和软的性子,做个守成之君最是稳妥不过,可如今却逢乱世,魏国收拾完柔然和高句丽便会将矛头对准凉国。若我还在,拓跋焘不会轻举妄动,他也会等,就像我对付吕光、姚兴、李暠、赫连勃勃。
我疲倦地摆了摆手:“李典,不必多说了。牧犍心善,未来凉国若是灭国,起码他不会令生灵涂炭,你们也好有个出路。”
重臣们全部下跪,哭泣哀嚎。我心里却没什么悲伤,这些都是上天定下的命数。我自然知道亡国之君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将牧犍推上这个位子注定了他难以善终。可是,我的儿子中必须有一人来为我的凉国画上句号。与其选择那些有野心却无能力的儿子,不如让牧犍来承担这个责任。
我继续口授:“立李暠之女李敬爱为太子妃。”这样,也算是对李暠的补偿了。
我精神有些不济,喘息片刻,吩咐李典再写下一道诏书:“立孟氏为王后。”
孟氏是牧犍的生母,牧犍立为太子,他的母亲自然该有相应的荣耀。我的后位空置数十年,终于在我临终前填补上了。
将重要的事一一叮嘱,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安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我本起于布衣,若是太平盛世,顶多当个武将,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最大的满足。可生逢乱世,种种机缘相加,竟成就了一番功业。凭着起兵时的两万人,到现在割据这么大的凉州,拥有百万臣民,我知足了。不管将来史书会如何写我,除了对段业与男成,其余我问心无愧。
我结束了凉州的割据分裂,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儒学得以在凉州发展兴盛,开凿石窟寺设立译场,这些,都是我送给拓跋焘的礼物。但愿他能好好利用我给他留下的这一切,成为结束乱世之人。
我时常陷入昏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我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当太医说我晕过去时,我反而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清晰却迷蒙的梦。
我梦到一个白色的房间,什么都是白的,里面走来走去的人也穿着白衣服。摆设非常奇怪,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着光。一张窄窄的床上躺着个消瘦的男人,面色苍白,像是睡着了。看那面容,大吃一惊,竟是年轻时候的我!
几个人在床边围着,两位我不认识的老人,还有个年轻女子在帮床上那无知觉的男子捏拿手臂。他皮肤松弛,手臂软软的全无肌肉。那些人穿的衣裳是我见所未见,不知是哪族人。女子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她的长相。恬静安宁的面容,彷如水洗过的双眸,倩丽苗条的身段,是她,竟然是我放在心中数十年的女子!
为何她的面容还像三十多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为何床上还有个更年轻的我?这个白房间到底是哪里?我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想喊,却喊不出来。我想走到她身边,却像是有层无形的丝网捆在我身周,怎样都迈不开脚步。
我努力挣扎,听得耳边隐约有哭声,还有人伤心地喊着“父王”。身体似在无边深渊中下坠,瞬间所有空间影像扭曲变形,散落成亿万个碎片,迅速倒退回脑海最深处。
我费力睁眼,看到床边跪着一个人,握着我的手在哭泣,正是牧犍。
我嘶哑着嗓子,说得断断续续:“牧犍,为父走已到终点了……”
牧犍哭着打断我:“父王,千万别这么说。父王定会安康。”
我虚弱地摇头:“不必说这些虚话。为父也算寿数长久,与我同龄之人,如今还有几个活在这世上?”
吕氏众人,已亡;姚兴一家,已亡;李暠和他的儿子们,已亡;赫连勃勃一家,已亡。
牧犍痛哭零涕:“父王,您可有什么话交代儿臣?”
我叹了口气,眼望虚空:“自晋国灭亡,百多年来北方先后建了十几个国,如今只剩下魏国和我凉国了。”
我出生前,张氏前凉、巴蜀成汉、匈奴人的前赵、鲜卑人的前燕、羯人的后赵,皆已亡。我还未举旗自立前,苻坚的前秦,鲜卑人的后燕,亡。与我同期的,吕氏后凉、南凉、西凉、西秦、姚氏后秦、大夏国、南燕、北燕,皆逃不过覆亡的命运。
扭头看向牧犍,看着他斯文秀气的脸,叹了口气:“你文雅有余而霸气不足,待为父死后,你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牧犍惭愧地垂下头:“父王一心想要统一中原,牧犍没有父王之能,怕是无法为父王完成心愿了!”
我淡然地摇了摇头:“不必介怀。多年前已有人说过,我不是命定的终结乱世之人。”
“若是无力对抗,不如降了拓跋焘,免得百姓生灵涂炭。”我疲倦地闭眼,忍下心痛,说出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你若是不能被拓跋焘所容……便自裁了结罢……”
浑浑噩噩之际,听得牧犍含泪答应了一声。灵魂离身,飘飘荡荡。这一世,就此完结,我已无憾……
―――――――――――――注解――――――――――――――
《十六国春秋·卷九·北凉录》:沮渠茂虔(又名牧犍),逊第三子,聪颖好学,和雅有度。
《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二》:蒙逊卒,谥曰武宣王,庙号太祖。牧犍即河西王位,大赦,改元永和。立子封坛为世子,加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遣使请命于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