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们在走廊上席地而坐,等待分粥。稀薄的粥里清汤寡水,只有些高粱碎和一星半点的小米粒。一名七八岁的孩子很快喝完手中的高粱粥,眼巴巴看着粥罐:“我还饿……”
谁不饿呢?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看了看已经快见底的粥罐,咬了咬牙,对那孩子期盼的眼神视而不见,继续走到下一个人面前。罗什叹息一声,要将自己碗里的粥倒给孩子。
孩子的母亲急忙拦住罗什:“法师,千万不可啊。”她拉住孩子训斥,“你这小孽障别不知足了!咱们每天都能喝上粥,还能活着,已经比其他灾民好了不知道多少。”
不懂事的孩子哭了起来,罗什将自己的碗塞进他手中:“来,吃吧。”
孩子的母亲急了:“法师……”
罗什却是和颜悦色:“不碍事的,孩子刚长身体,不可饿着。”
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将罗什的份额喝了,我在一旁心痛地看着罗什。耶罗将一碗粥端给我:“公主,这是你的。”
我接过,将一半的粥拨入罗什碗中。
我向当铺高高的柜台上递过去一个包裹。当铺老板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卷书,还有白震送给我的狮子玉珏和龟兹王后赠的金手镯。
清点完包裹里的物件,老板大声唱喝:“劣质玉珏一个,旧金手镯一个,破书三卷!”
我瞪圆了眼:“真是无商不奸!都是上好的东西,那玉珏更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居然全成了破玩意儿?”
那老板不耐烦了:“姑娘,你当还是不当?”
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只能换来一块银锭,我也只能当。揣着银锭,与耶罗来到米铺。门口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都是米铺雇来防止流民哄抢的。
有衣衫破烂的饥民想要进去,被保镖拦住:“瞧你这样子,哪有钱买得起粮。赶紧滚!”
那饥民饿得头晕眼花,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大爷行行好,我就捡一点掉地上的碎米粒,绝不妨碍店家做生意。”
保镖蛮横地推开他:“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米比黄金还贵,谁还舍得掉一粒米在地上。再不走,就让官兵来抓你们这些漏网之鱼。”
吕纂下令全城搜捕,驱赶流民,此人定是躲在哪里避过去了。听得保镖此言,惊慌失措,急忙想走。耶罗走近,用不熟练的汉语对那饥民说道:“这位施主,你跟着我们走吧。这城里唯一可以收容流民的地方,只有我师尊家中。”
唉,耶罗怎么学得跟他师父一样!我想阻止,却是说不出口。
那人喜出望外,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我们脚下:“真的么?真的能收容我?你们不是在骗我?”
我万般无奈却是骑虎难下,只得咬牙点了点头。算了,反正已有两百多人,不在乎再多出一个。
那人泪流满面,不停叩头,耶罗扶起他,让他跟着我们。走入米铺,看到所有的粮食都以铁栏杆围起,两个保镖站在铁栏杆外虎视眈眈。
我喊道:“老板,买粮。”
铁栏杆之内忙着算帐的米铺老板头也不抬:“面粉八百文一斗,小米五百,高梁三百。”
我惊呼:“这么贵?八百文一斗,寻常百姓一年所得都换不来两斗面粉!”
米铺老板终于抬头,轻蔑地看着我:“这位姑娘,姑臧城内哪家粮铺不是这个价?我这里也没多少存粮了,再过几天就得关门歇业。否则,我们自己也得饿死。”
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块银锭:“全买高梁吧。”
带着两袋高粱和一个饿得两眼泛绿光的饥民回到家,罗什诧异:“只买来这么一点粮?”
“粮价又涨了……”看向他,苦涩地咬着嘴角,“咱们……身无分文,再也没东西可以变卖了……”
之前总是想着,倾家荡产总可以熬过去。没想到,倾家荡产的时候那么快就到来了,而我们,却见不到希望在哪里……
无论粥有多稀薄,十多天后仓房里的粮食还是即将告罄。每次喝完粥,都要添点水荡一荡再喝,不能浪费一丁点。刚开始看到有人伸长舌头转着圈舔碗底,我还觉得难以忍受,可是,连续半饥半饱了好些天,连我也开始学样,背着人舔干净碗底。每次粥碗捧在手上,还没开始喝,便似能听到身体内所有细胞都动员起来不停叫嚣,胃里仿佛有千万只小手骚动欲伸出喉咙来。夜里饿得实在难受,只能靠喝水强压。只一小会儿,水的饱腹感过去,胃又开始了反复的空蠕,直到沉沉睡着。
“师尊!师母!”
我和罗什正在重新安排铺位,希望能再多挤出点地方让睡在走廊上的人也能进屋。闻言抬头看,是耶罗,他今天带着三名师弟去了城东王家超度刚过世的老夫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手帕包交给我,打开看,是几个发黑的窝窝头。
耶罗犹豫着:“师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礼上听说……”
“发生何事?”罗什探头问他。
“本来城内有丧亡,均要送到城外安葬。可王家现下却不敢将老太太送出城,宁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这是为何?”
他年轻忠厚的脸上显出不忍之色,低头轻声说:“听说,新尸刚葬下,便会被掘出。”
我“啊”一声,立刻掩住嘴。听得耶罗继续说:“城外饥民,已在食死人了……”
罗什半闭起眼,偏头不忍再听,眉间紧拧。半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腊月寒冬,深夜里整座姑臧城一片死寂。屋外滴水成冰,偶尔城外会传来濒死前的哀号。一声一声,如针尖扎在心上,心房随着哭号声一起颤抖。想起耶罗所说,仿佛看见周遭如野兽眼睛般闪动的光芒,正等待着垂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饥饿让人失去了人性,只剩下动物的本能。这是怎样的一个黑暗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