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母亲其实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卫颖走后她整理箱子,拿出家乡带来的土特产,说:“哎呀,忘了让小何带走。”敏知凑过去看,里面有母亲用家乡特有的野菜做的炒肉,那是敏知的最爱,忍不住说:“我没有吗?”母亲白她一眼:“那边有四瓶全是你的,还有卫颖一瓶,刚才也忘了。”又说,“这东西还是吃个新鲜,放不了几天。小何什么时候来啊?”敏知想了想:“他就算回城里也肯定是先回家。这样吧,我去给他放到他冰箱里,不管他多晚回去都可以吃到。”
母亲警惕地看她一眼:“怎么?你有他房子的钥匙?”
敏知忙道:“有时我帮他去整理一些东西,临时给我的。”生怕母亲继续深入讨论,抓了钥匙穿了外套就走:“我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你们困了先睡。”
远远看见破晓家的大楼敏知就忍不住微笑。母亲对破晓的印象明显有了好转,这让她心情更加愉快。恰好此时破晓的短信来了:“我已经安全到达,放心吧,去开会咯。”她轻轻骂了一声:傻瓜。方向盘握在手里都觉得异常柔软温暖,像一个人的手。
到了地方她嘴里哼着歌跳下车抓了大袋子朝前走,夜里有些冷,风呼呼地灌过来,她出门急穿得少了,不由缩了缩脖子。
旁边一辆车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停下脚步,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确是破晓的车。
她抬头找寻破晓家的窗户,那是她绝对不会认错的地方。同很多人家一样,那里面透出橘黄色的灯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敏知后退一步,手几乎握不紧袋子。只需要一个刹那,她就明白了破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一个很善于处理矛盾的人。这一手多么干净漂亮,简直有他职场上的风采。
敏知坐回自己车子,伏在方向盘上,半是难过半是心疼。亲爱的破晓,你还会有很多可能见我的父母,那个时候,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这样做,是不是太累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疲惫。
也许她应该直接上楼去找破晓,却害怕怒气之下的两个人会说出让彼此追悔莫及的话。更何况,让破晓难堪尴尬有什么用?对于他们的问题,只有平心静气开诚布公的谈话才能解决。
她冷静下来,给卫颖打了个电话,把带的一包东西都送了过去。看着卫颖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心头一酸,反而笑了起来:“馋猫。”
时间过得也快。敏知赶在一月前带着两位老人检查了身体,添置了许多衣物和保健用品,又在附近到处开车游玩。她发现这次来北京母亲有些改变。虽然也不时抱怨:“你要多存钱将来在这里买房。你还要负担家里那套房子,别这么大手大脚。”但是更多时候还是听从女儿的意见。她偷偷跟父亲说:“敏敏现在有点家庭顶梁柱的样子了。”父亲又转述给女儿听,叫女儿飘飘然了若干天。
月中时破晓时间多了一些,两人才约在咖啡店见面。
破晓一进来就说:“我发现你胖了点,到底伯父伯母在被照顾得好。”敏知立刻紧张:“啊?这怎么办?哪天我跟你去打壁球,拼命锻炼。”破晓笑:“我喜欢你胖一点。”敏知撇嘴。
破晓去洗手间,他的手机放在桌上。他刚离开桌子就有短信过来。敏知看着那振动着闪着光的金属块,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去查看的冲动。
破晓回来一看,笑着说:“你知道吗,李正云又跳槽,来我们公司,我给他帮忙,居然还管用了。”还把彩信上那个作揖的小人给敏知看。李正云是他们的大学同学,自然也很熟。敏知嘴上询问着,心里却在责备自己。
原来一旦有过一次怀疑,潘多拉的盒子就被打开,再没法回到从前。敏知眼睁睁地看见坚固的大坝上出现一道裂隙,不知道会不会扩大,最终造成决堤。可是她给自己鼓劲:一定可以的,被嫉妒猜疑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不是关敏知。她好像看见自己勤劳地拿着水泥刀拎着水泥桶在吭哧吭哧修补裂痕,忍不住笑了,破晓讶异:“走神想什么好事儿呢?说来我也听听。”
敏知就把那天母亲关于QQ Q7的高论告诉他。破晓大笑,安静地咖啡厅里仅有的几个客人侧目,敏知不得不拽了他的袖子一下。
渐渐进入正题。敏知说:“破晓,我相信对这段交往你我都抱着最严肃的心态,父母年纪大了,他们也想看着我们安定下来。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将来?”又忙着补充,“我不是想很快就怎么样,我只想听听你的想法。”
破晓嗯了一声,半晌后道:“结婚这个事情,还是需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说过,不想太快。”他握住敏知的手,“我们都太忙,没有充分地磨合好,在一些问题上的沟通还不足够。我认为你更需要时间,因为你回国事业才刚刚起步,要花很多的时间精力在上面。我想伯父伯母也是希望你事业有成的,对不对?”
敏知没有立刻回答。在这个事情的看法上,她和母亲殊途同归。她有事业心,但也异常渴望一个小家庭,每天忙碌的时候想到有个家在等待自己,哪怕要让自己操心也是甜蜜的。而母亲则认为每个年龄必须完成每个年龄段的事情,她到了应该结婚的时候,既要立业也要成家。
只是面对破晓诚挚的眼睛,她心里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两情相悦的确需要水到渠成,她的步伐太快,不能责备破晓。她埋怨自己没给破晓足够的时间也没能放宽心胸,所以微笑着说:“我明白了,你说的有理。”
不过事后卫颖问她:“这个顺其自然什么才是自然呢?有没有一个期限?”她只能说:“这种事情还要问,那就更不自然了。”
破晓带着敏知去打球。从更衣室出来,看见穿着球衣的破晓站在走廊上正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说话。敏知走过去,破晓介绍:“周韵然,我们部门的同事。关敏知,我女朋友。”周韵然含笑打量敏知,一边握手一边说:“关小姐真漂亮,何经理好福气啊。”
等她走了破晓立刻说:“小丫头还年轻,跟我都有代沟了,经常鸡同鸭讲。”敏知微笑,周韵然对破晓的好感实在太明显,她倒不生气,反而见破晓忙不迭想解释而有些歉然,挽着他的手臂说:“我对你放心着呢。”破晓深深看她一眼,默然片刻,突然用一种相当肯定的语气说:“在我心里,她们都比不上你。”敏知脸发烫,轻声提醒:“这是健身房。”
打壁球极端耗费体力。敏知打了半个小时几乎虚脱,只好坐在外面隔着玻璃门看破晓一个人打,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角度也异常刁钻,有时几乎要扑到地板上或者撞到墙壁上才能接球。敏知开头看得津津有味,后来有些心惊。
破晓带着打球专用的眼镜,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神。可是敏知能明显感觉到破晓心里压抑着许多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在无声地发泄。而竟然,这些发泄,不能对敏知诉之于口。
朋友们都喜欢破晓,因为他周到体贴做事沉稳,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些周到体贴沉稳后他经历了什么,牺牲了什么。每次问他,他都只是深深地吻她,似乎言语并不能表达。
玻璃门隔音效果极好,敏知听不到里面砰砰的声音,只能默默地坐在外面看着他,心一阵一阵地收缩发疼。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惜,像是母亲看自己的孩子,那种巴不得把血肉心肺都给对方的痛爱。
要加倍对他好,她对自己说。
他们窝在家里看影碟,看的是“天使之城”。敏知特别喜欢里面的主题曲,也为尼古拉斯凯奇忧郁的眼神深深着迷。
电影看完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
“那么爱一个人,努力了那么多终于能在一起,他却失去了她,真让人伤心。”敏知还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破晓笑笑:“傻瓜,只是个电影啊。”
敏知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老是无谓的担心。电影里他都已经想通能够接受了,我还放不下。”
破晓吻她,轻轻说:“我就喜欢你什么都放不下。”
敏知搂着他的脖子:“胡说,我能放得下你。”
破晓一愣。
她把嘴唇贴到他颈边,呼吸他的体温:“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在你身边,我一定能放得下你。因为我知道,没有我你也会幸福。”没说的话是,如果知道我放不下你,你会难以忘记我。我宁可你忘记了我,也要找到你的幸福。
破晓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对不起,你再给我点时间想想,我也不想让你,让你爸妈失望。”
敏知无比意外,要好半天才明白破晓的意思。破晓以为她说的是分手,是反话,是以退为进。
她张口结舌,平时的口才消失无影。破晓过意不去,把她搂得更紧:“放心,你说过要对我放心的嘛。”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终于解释,“我是真的在想,如果有天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希望你能幸福。就事论事而已。”
她不知道破晓有没有相信她,心里却有些悲凉:尽管自己说过不要逼他,可是似乎无形中还是给了他巨大压力,一句无心的话也能让他如此紧张。
那之后他们都刻意回避了关于未来的讨论。很快就到圣诞节,可惜不是周末,他们各自都忙竟没能在平安夜见一面,便约好了元旦前夜要一起倒计时迎接新年。
敏知出门前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梳童花头穿白裙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才是真美,完全不施脂粉就能发出光。
母亲走进来皱皱眉:“你除了黑色白色就没有别的衣服穿了?”敏知笑着转个圈,裙摆扬起来,母亲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不怕冷,大冬天的下雪呢。”
敏知做个鬼脸:“我穿着厚袜长靴,一点也不冷。”
“生病了我可不管你。”母亲硬邦邦,又问,“你化了一个小时的妆,怎么跟没化一样?”
敏知大笑:“妈,以前时兴的雪白脸深眼影已经落伍了。现在讲究透明妆,就是要化了跟没化一样。”
“哎哟哟,既然这样,还买那么多化妆品干吗?”母亲看过她梳妆台上瓶瓶罐罐的价钱,一直心疼。
敏知不敢搭话。
母亲注视着镜子里的女儿,叹了口气:“很漂亮。”
“啊?”敏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亲似乎有些尴尬的转过眼睛:“敏敏,你又聪明又漂亮又可爱,何破晓不会瞎眼的。”说完居然就走了。
敏知站在那里不能动弹,泪水渐渐蓄满眼眶,终于捂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原来有些话留了将近三十年,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没到时候,要留在最没有信心最需要被肯定的时候才说出来。
关敏知多么幸运。
因为要化妆遮掩哭过的痕迹,敏知出门的时候已经晚了。她怕破晓着急,忙着打电话过去,可是手机没人接。恰好李正云打电话来祝新年快乐,敏知问:“你还在公司?”
“是啊,正要回家陪老婆。”
敏知笑:“你帮我看看破晓还在不在,他一定又把手机落车里了。我们约了吃饭呢。”
“嘿,你运气可真不错。我刚好要经过他们部门。”李正云一边说着,一边冲人喊,“你们何经理呢?”那边有人笑答:“佳人有约呗,早就跟人吃饭去了。”
李正云说:“听见没?一会就能见到了,急啥?”
敏知切了一声:“新年快乐,跟你太太问好,我挂了啊。”
“小样儿,还不好意思了。”李正云一边挂电话一边嘟囔。
敏知放下电话,笑个不停。电话响了,正是破晓:“敏知,我还在公司里有点事情,一时赶不过来。要不我们八点再吃饭吧?你先吃点别的掂掂,别饿着。”
敏知一愣,猜想破晓也许去开会下头的人不知道,便自己先找了家咖啡店喝热饮。
八点的时候破晓到了。敏知见他风尘仆仆,忍不住说:“其实晚点也没关系的。你开车没超速吧?”
破晓笑笑:“没,快点菜。你饿坏没?”
“我刚才忍不住,在咖啡店偷吃了一份椰子奶油蛋糕。”
“嗯,也好,今年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祝你明年减肥大计成功。不过真的,你现在已经够瘦了。”
“女人在减肥这件事情上永远没有满意的时候。”
那顿饭破晓吃得不多,他早早吃好要了杯茶。敏知有了心事,也很快就把盘子一推:“结账吧。”
破晓把钱包手机放在敏知的包里,去开车的路上他说:“给我车钥匙。”敏知翻找,却发现包里多了一样软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条漂亮的羊毛围巾。
“新年快乐。”他低头在她额头一吻。
“帮我围上。”她难得撒娇。
他微笑替她围好围巾,双手揪揪她的耳垂:“暖不暖和?”敏知只是挽住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什么时候放的啊?”
“你去卫生间的时候。”
“你行啊你。”
破晓微微笑了笑,抬头看着前方。敏知从侧面注视他,那点心不在焉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过去,终于,她忍不住说:“你今天胃口不太好。”
“嗯,有点。”
“是公事?”
“没。”
“还是,你已经吃过一顿了?”敏知问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
破晓全身一僵,沉默下去,过了很久才说:“有个朋友有急事到北京来请我帮忙,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是一个女性?”敏知突然开始恨自己作为女人的直觉和敏感。
果然,破晓叹了口气:“是,是井云升。”
这个名字多么熟悉。大学四年,何破晓的名字都跟这个秀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你可以告诉我,我没那么小气。”
破晓抿抿嘴唇,语气是很少有的僵硬:“我不想你做无谓的猜测。”
“上次你那个同学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井云升就不行呢?她有这么特殊吗?”
“你一问我不就说了?”
“那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不问,或者说,如果我没猜中,你永远不会跟我说。”敏知抽出挽在他臂弯的手,以一种倔犟的姿势和他对视。那个时候她的样子,比卫颖更加卫颖。
破晓烦躁:“你心思重,告诉你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琢磨。敏知,我真的不习惯把什么事都跟人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你就不能给我点基本的信任?”
“我觉得我已经不太认得你了。你知道一次谎言的后果么?从今以后,你每说一件事情,我都会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破晓从来没见过敏知这样发脾气,一直郁积在心里的烦躁和压力也爆发了:“你怎么回事?我错了,行吗?”
敏知后退一步,忽然想起那个晚上,她在破晓家楼下看着他的车子时那种心凉的感觉。也许她更心疼的,是自己痴心的父母。母亲那么严厉,也一直念叨:“他忙成那样,我下次熬点汤你给他送过去。”
她在刹那间心灰意冷,轻声说:“何必呢?何必跟我道歉?”刚好一辆出租放下人,她头也不回地冲上去坐进车里。
过了好久她才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冻得麻木。
果真被母亲说中了。大冷天的穿什么裙子?
她闭眼靠在后座上,灵魂好像飞到无穷远,正从高处摇着头叹着气看着自己的肉体。
“小姐,您到底要去朝阳的哪儿啊?”司机又问一次。
敏知报了个地址,等开到那里才想起今天卫颖不在,而是回家跟父母过节去了。她付了钱下车,漫无目的的走着。街边的店铺都关门了,路上行人稀少。她靠在路灯下看着交叉路口的红灯绿灯交错亮起。
“嘿,姑娘,站那里太冷了,我这里有热乎乎的茶叶蛋,要不要吃一个暖暖?”一家小小的杂货铺正要打烊,大妈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着。
敏知笑笑走过去,老人眼里露出明了和同情的神色。她偏了偏头避开那视线,说:“大妈,有没有巧克力卖?”
老太太把小店里一打巧克力都卖给了敏知。她摘下手套,剥了一块塞到嘴里。太甜了,甜得有些发腻。
风吹得更猛,扬起她脖颈上的围巾。漂亮的红色在灯光下显得惨淡。她想伸手取下,可是领口边的温暖在这寒夜里是如此珍贵,手又放了下来。
大衣口袋里手机突然响了。她立刻抓起,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是我。高瞻。”
“嗬,好久不见。”
“没什么,就想说一声元旦快乐。”他话说得飞快,显然不太喜欢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表达情感的方式。
“新年快乐。你在哪儿呢?”
“在海上。”
“啊?”
“我过来考察,挺怀念从前的日子,就跑到海上钻井平台跟他们一起过新年夜。”他顿了顿,嘟囔道,“哎哟,他们太吵,你别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