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汲水村唯一的牛车驶离了村口。
驾车的车夫死活不肯收李仁药的钱,实在耐不过后笑嘻嘻道:“今天收了您老人家的钱也可以,但是若是哪天俺有个三长两短没有脸面去找您老人家看病嗝屁了,那可是您老人家害的。”
李仁药给汲水村的人看病,从来不收钱,分文不收。老人也不曾受过张猫的钱,因为他不给张猫看病。
牛村内的两人都不曾言语,李仁药一路闭目眼神,萧忘怀则继续惦记这个那足足思考了一夜的问题:“张猫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很巧,正值当班的两个衙役萧忘怀都认识,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还调笑着问过自己:“你老爹到底要忘怀什么东西?”
他们的态度是亲切的,萧忘怀当然知道这份亲戚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因为身旁的老人。人吃的是五谷杂料,谁能无病无恙,时运周转,谁也免不了三灾六难。
但是当李仁药说明了来意后,他们的脸上虽然依旧亲切,但明显多了几分不自在。
萧忘怀报不了官,因为他没有户籍,他也编不出来,他的身份只是个流民,大夏的流民很多,多的平时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你流民的身份。但是流民报不了官,报了也不会受理,类似一种权利义务并存的道理。
萧忘怀难免心生疑惑,自己一时疏忽想不到这个问题,活了六十多年的李仁药会想不到?但是在李仁药同样疑惑的眼神中很快找到了答案。
撒谎并不难,但是为掩盖这个谎言而不得不编造的后续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下山的太匆忙,以至并没有为自己编造一个合适的身份,除了不让别人因为自己的心智与年龄不符而装作一个已经有十二岁的侏儒以外,他并没有做太多的准备。当那些意料之外的询问来临时,他没有办法应对,他只能以沉默代替回答,然后选择妇人的流言蜚语中一些比较靠谱的猜测拼凑出一个身份,然后做出一副被你猜到了的另类肯定。
“他们都可以狠心赶我出来,我为什么还要认他们,还要那个户籍?”
“那便入我的户籍吧。”李仁药沉默良久后方道。
相对于李仁药说话时的风轻云淡,两名衙役俱是神情一怔,车夫更是直接拉着李仁药的药,恳请对汲水村意义非凡的老人再三思量。
大夏刑法甚重,除大赦天下时,流民入籍须有保人,十年内流民犯法,保人同罪。
本来已经熄灭的火焰再次被点燃,萧忘怀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心中分外沉重。这个户籍在不久的将来肯定没有半分用处,但是此时此刻所承德已经不仅仅是人情。
落了户籍报了官回到汲水村的时候,萧忘怀那压抑的沉重才有所减轻。
还是找不到张猫,萧忘怀很失望,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如何辩驳各种可能的否认。张猫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于死地,因为他的确没有做过,但是他否认不了,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肯定接不下自己细心准备的言辞。自己又有天然的优越性,关键时刻逼出几滴泪水就能一定乾坤。
证人都已经到齐了,张猫却依旧没有找到。这是件好事,是他自己做出了一副畏罪潜逃的样子,他自己的行为让他本就不可靠的言语更加雪上加霜。
这个二流子真傻,大局已定,衙役们只要把一切证据都记录下来,到时候找到了人一过堂。
呵呵,萧忘怀忍不住幻想那丑恶的俩上浮现惊恐的场景。
可怜,真是可怜。
当昨天的村民一改言辞后,萧忘怀猛地发现自己才是个傻子,张猫不是,他才是。他这个真正的傻子前一刻竟然还在心里嘲笑他人。
他们全改口了,一夜之间就变得什么也不曾看见了,他们之中的某个人甚至完全没有到过那个拐角处。然后他们家里都很忙,无一例外的有着这样那样让他们无法久留的事情,再然后他们向气急败坏的李仁药满脸愧疚的告了辞。
他们走了,脸上的表情萧忘怀看的分明,那是令人作呕的恶心,那不是愧疚。
人证没有了,还有物证,萧忘怀领着衙役到了那个注定让他终生难忘的拐角。
什么都没有了,一点血迹也不曾留下,只有墙脚处那未干的水迹。
萧忘怀不甘心,他要拉着两个衙役走一遍他昨天跑过的路,路上肯定有血,肯定有他们遗漏的地方。
李仁药拉着这个无助的孩子,这个注定留不下的孩子,他不愿意再伤心和失望,过激的情绪是长寿的天敌,负面情绪更是最致命的毒药,他今天已经有太多起落了。
他明白村长的用意,那是鼠目寸光,那是本村人和外乡人的选择,那是他要的体面。他能明白一个好医生的存在对于一个村落很重要,但是他不知道这种重要到底是多么的重要,他不知道汲水村是因为自己这个不收费的医生的出现才由当初的白多户人家变成两百多户。他不知道因为自己这个收费最便宜的医生的存在而使得村子之间的矛盾发生时,积水村从不吃亏。他就让自己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啊,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付出就能收获真心,用一个游手好闲的张猫去换,怎么算都不会吃亏啊。
不,或许他都知道,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将医术传给在他看来十分出色的小孙子。
衙役走了,村里的纠纷只要没有弄出人命,都是村子内部解决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不是因为李仁药,他们甚至根本就不会过问,医生的面子已经给足了,这已经注定说不清楚的案子也查不出什么了,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衙役刚走,萧忘怀就用自己的眼睛再次证明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一直找不到人的张猫出现了,五花大绑。
张猫今天早上就被找到了,村长的五个儿子没有听他一句废话,直接把他绑了起来,顺便把一只袜子塞进了他的嘴。
“药叔,你可别说俺爹做事不地道,张猫这兔崽子已经抓过来了,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照我的意思,这东西怎么打萧小子的,就让萧小子怎么打回来。”
这样做够不够,李仁药不确定。你打我一拳,我也打回一拳。豪爽的北方汉子或许可以接受这样的调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也能接受这样的处理。虽然这种方式并不公平,因为造成的伤害永远不可能对等。
他不确定,所以他选择了报官,这孩子是有怨气的,他要尽自己的所能来减轻他的怨气,他不敢妄说消除,这几乎不可能。
萧忘怀恨张猫,恨到想杀了他,但是更令他痛恨的是这种不公,是这种混淆黑白消灭证据,他还是想让张猫死,却连打他一下的欲望也没有,这种操纵之下的审判裁决,不要也罢。
萧忘怀讨厌村长的大儿子李大壮脸上的神情,那张满是不耐烦的脸将他的意思表达的分明:“别得寸进尺了,能让你打一顿张猫已经很不错了。”
不仅仅是李大壮,还有很多村民,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虽然谈不上什么熟络,但是那些原本神情各异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厌恶。
那一瞬间,萧忘怀似乎看见了自己被孤立的景象。胸口狠狠发闷,他并不在乎这群人,他连他们的名字都懒得去记忆,又怎么会在乎他们是热情还是冷淡。他难受的是那种感觉,那种被恶意包围的感受,与来自什么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