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一个周末,我给杨子宿舍打了电话,希望我们能见面。
杨子的话音中明显有些不情愿的成分,但最终还是同意来同我约会。
杨子问我选择见面的理由,想来,她这样问是有她自己的想法的。
理由和初次在法语讲习班门口基本相同。周末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很无聊,所以很想见见你,想和你聊聊天,以此种方式来填补一下生活的空白。至于约会一词的具体说法也无需作什么解释。
我们在南校区东门口见面,沿着一条南北走向的宽阔马路缓慢移步。初秋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薄的云彩。湛蓝湛蓝的天空给人一种十分欢悦的感觉。马路上不时地有汽车驶过,人行道上为生活而忙碌的人们匆匆忙忙地经过。我们一直这样心情坦然地慢慢走着。给杨子讲我们宿舍小河南近乎于病态地喜欢女人,并在自己床头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类女人的裸体照片。还给她讲我最近新认识的一位朋友徐阳,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说是伙伴。讲了徐阳和她的女朋友张芸芸的所有故事。原本这些属于别人隐私性的东西我不该讲给杨子,但有时我们实在找不到话题的时候也会提起。那么多的事情也都是徐阳告诉我的。他似乎作为一个同龄人对性的看法有别于他人。
“我和张芸芸的爱情渊源要追溯到中学时代,”徐阳像是在描述人类起源问题的重大命题一样郑重其事地说,“那时候我们已经高中三年级了,在同一个文史班。张芸芸坐在我前排。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当时班里有很多男孩都在追她。我也是诸多男孩中的一个。你相信缘分吗?”徐阳问。
“过去不相信,但现在相信。”
“相信的话还有给你讲下去的理由。”
“如果我不相信呢?”我故意开玩笑道。
“如果你不相信缘分的话,我想我给你说了你也不能理解。”
“当时,我作为一个复读生来到她们班。按照我当时的分数,学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收容我的。我不明白,我既没有找人又没托关系,学校竟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进复读班时我的英语可谓一塌糊涂,但数学偏偏就学得很不错。记得当时张芸芸常常会拿来一大堆数学问题来请我解答。这种交往在很大程度上给我们的感情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无论是在外在距离上还是内在心理上我都优于其他男孩子。‘日久生情’这句话一点都不假,起初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像只是停留在一种单纯的学习交流上,后来我也觉得她在心理上对我有了一些好感,也就这样。”
“那时,我确实很喜欢她。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里面有一句一直都让我记忆深刻的话。你是我活下去的勇气。那封信我写好之后,一直缺少足够的勇气将信送给她。也就是在那年的情人节,我将那封信和一大捧玫瑰花送给了她。情人节有这样的一个说法,如果自己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在这一天说给对方。情人节的这一天,若是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上帝都会帮你实现的,那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和心愿通通告诉了张芸芸。”
“二○○○年的那个情人节,对所有处在热恋中的人来说都是弥足珍贵,对我来说更是让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来纪念。那天,我们相互拥抱,接吻,一起睡觉。”他说。
“真够佩服你的,第一次向一个女孩子表白就和她睡到一起去了。”
我说。
“其实,彼此已经喜欢很久了,去睡觉也不是什么尴尬的事。”
“自从那次之后,我们之间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如实说,那时虽然在高中,心理上还不如现在成熟,但是爱她爱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我能考上大学,在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张芸芸。”徐阳说。
“爱情的力量确实是不可估量的,可以使一个人毁灭,也可以使一个人重生。”我说。
“我就是在爱情中重生的那个人。”徐阳略显自豪地说。
“后来,我们俩又同时被同一所大学录取,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们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在村外的一个小山上过夜,谈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谈过的话,流了有生以来从没有流过的泪。”
“眼泪虽然是干涩的,但那是成功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
徐阳说。
徐阳说话的神情让我由衷对自己过去苍白如水的青春岁月生产了一些遗憾。在我没有来得及迎接的青春里已经有了一片无法弥补的空白。
他又给我讲了张芸芸初次怀孕的事情。
“那个暑期,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再惬意不过了。人总是在最得意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失意的事。凡事都是作为对立面而存在的,我一直以来都这样认为。一天下午,我正在睡午觉,一阵急促而带有忧伤的电话铃声响起,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提起电话,只听见那边传来抽泣的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竟让我不知所措。”
“一时间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恐慌不安。后来我听出来那让我不知所措的声音来自张芸芸。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回答,只是无休无止的抽泣。后来,她才说是自己怀孕了。”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说实话我的全身像是被抽掉了筋一样的完全处于一种瘫痪状态。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没有密度的空间里了,要是现在我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在高中,确切地说,高中和大学的这个假期在时间意义和空间意义上来说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人在心理上的差别就很大。那种还没有完全丢弃未成年人的心态是极难承受这样的事,我像一只被扔进水里的猫,全身湿漉漉的,脑海里不留一点活着的余音。眼前的景物似乎处在颠簸之中。一种无所适从的毁灭感占据了我的心。”
“那一刻我觉得有一种罪恶感。一种来自于灵与肉的无耻与罪恶。”
如果说偷食人间禁果的亚当和夏娃的心情是简单的,那当时我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如果说当时亚当和夏娃的感受是幸福的,那听到张芸芸的抽泣声我的心情一定是痛苦的。我当时不知道是该面对被重重伤害的张芸芸,还是逃避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那阵子我们在乡下。在乡下如果在法律条文上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出现这样的事情,那是要遭受亲戚朋友的唾弃和道德谴责的。你明白吗?”徐阳略感悲戚地说。
我点头以表示自己能够理解。“事实上,这样的事不论在哪里都会遭到同样的结果。”他继续说道。
“后来,在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思想斗争之后,我还是决定去见张芸芸,不管怎样我都得去见。哪怕自己被关进地狱。”
“爱一个人就该时时保护她。特别是在困难面前。”我说。
“我们约好在老地方见。那是我们村外边的一个树木茂密景色宜人的地方。过去我们时常会来这里散步。山涧清凉的风和清澈的溪水顺流而下。一切景致简直是美不可言。一见面她便像个受伤的孩子一头扑到我的怀里,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眸子里肆意泻下。面对她那痛苦的表情和伤心的泪水,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她,我都有一份同情之心,尽管这种心里有些不近情理,但确实是这样的。”
“后来我给爸爸妈妈撒谎,说我要和一个朋友去西安几天。家里给了我五百元钱。又在那阵子玩的几个朋友那儿借了几百元钱,给张芸芸做了流产手术。”
“从这件事情之后,我打心眼里儿觉得我真的应该好好照顾她。”
今生今世……“爱情不应该只是单纯的欲望满足,这样太过于脱离人性化,真正的爱情应该是建立在互爱基础之上的情感交流。”徐阳说。
在我给杨子谈及有关徐阳的事情时,她不时地向我投来一种迷惑的目光。几次她都想打断我的话,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秋天的阳光夹杂着淡淡的清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晚饭时,我们在一家西餐厅吃了晚餐。饭后,在回学校的途中,杨子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说:“先前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不过那份感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凄楚。”
“对不起,提到你伤心的事情了。”
“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那些事情一时不好给你提起罢了。我觉得实在有些难以言说,有时竟让人感到一切并非真实。”
“我当时喜欢一个女孩,喜欢得近乎于疯狂,可那女孩就是对我没一点反应。在那场爱情当中我被毫不怜惜地抛扔在一种孤独之中。不管我对她付出多少她都对我不作任何表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这样做似乎有点傻气。”
“我也知道这种做法过于傻气,程度非同一般,可是自己现在也解释不清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勇气。若是现在,百分之百的不会那样傻气,但那时却一直为之不懈地付出。大概是受年龄所限,对于情感之类的东西不如现在认识得明了。”
“人往往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反而会对那些事情看得淡了,不管在那件事情上赢来的是成功的喜悦还是失败的痛苦。”杨子说。
中学毕业后,那个女孩考到吉林一所大学里读书去了。我第一年就两分之差未能被顺利录取,又在补习班里度过了极其枯燥的一年,而后进了预科讲习班。
就是这样。
“从那之后再没有对方的消息?”
“没有。我几乎不知道她读的是那所大学。再说吉林省有那么多的学校。有关那女孩的具体情况就更是不了解了。”
“说来也够凄楚的。”
“何止凄楚,几乎是摧毁了我。我把那个年代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予了那个女孩,可得到的却是一些让我近乎枯竭的冷漠。如果说爱情可以使一个人被毁灭,那我一定是在爱情之中得到毁灭的那个人,至少在过去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至此之后,我在感情上确实受到挫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愿意和女孩交往。在预科讲习班也是一样。一年非中学又非大学的生活,对我来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记得那时毕业时,夜晚两三点的操场上还有同学点着蜡烛,抱着吉他拨弄着凌乱忧伤的琴弦,唱着《青春无悔》。”
就这样一直唱到天亮。对于那些喜欢感伤怀旧的同学来说,似乎讲习班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定得用一种纪念的方式来过渡,可是,一切对于我来说似乎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也许是因为那一年讲习班的生活自己过得太单调,没有理想的成绩,没有要好的朋友。更无自己中意的女孩子。所以一切看在眼里的忧伤就像是一个记忆模糊的人,在颠沛流离中面对一阵刮过荒原的冷风一样。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却又都想不起来……”
“就现在来说,你对那段日子有没有新的想法?”杨子问。
“一切如同飘在空中的白云。云过天际,没留下任何痕迹。”
“一点也没有?”
“我是一个不喜欢展望未来,但却喜欢感伤过去的人。可对于过去的一年讲习班来说,却是个例外。时间虽然过了不到半年,可留在记忆里的东西实属不多。无论爱也罢恨也罢都不曾有。我有时倒觉得自己很古怪,明明值得怀念的事情或是令人忧伤的事情,而我却觉得无所谓。
反而大家都觉得平淡无奇,低俗的让人有些俗不可耐的事,反倒让我感伤不已。你说这样的人算是种什么样的人。
“另类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杨子说。
“如果不是另类至少也是一个不合时宜脱离低级趣味的人,绝非是什么受人喜欢的人”。
“你喜欢看电影吗?”杨子问。
“勉强过得去。”
“喜欢看喜剧还是悲剧?”
“悲剧。最喜欢的就是看后能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的那一类。”
“一个男孩为一部电影感动得一塌糊涂,真不简单。”她有些开玩笑地说。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命运多舛的悲剧人物,在这个有些迷失自我的生存境域里。读书也一样。喜欢读一些悲剧性的作品,如:
《变形记》《百年孤独》《安提戈涅》诸如此类的书籍。不过我不属于博览群书的那一类人,更多的时候只是喜欢读自己喜欢的那一类作品。”
“我也一样,有时若喜欢上一本书一口气会读上两三遍,一次次重温旧忆,在书中寻求一种超然的东西。就像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上村上春树的作品。一口气把他所有的作品都读了个遍。”杨子说。
“村上春树确实是个不错的作家。他的作品我由衷地喜欢。以前读过《挪威的森林》,写得挺感人的。不过时间已经久远了,记忆似乎有点模糊。”
“他是我喜欢的日本作家里仅有的一个。”
“三岛由纪夫也不错。”我说。
“他的作品我没有怎么读过。以前从朋友那里借过一本《镜子》,草草地看了一遍,当时理解的也不怎么深。”
“总的来说,当代的日本文坛上有几位作家,很不错的。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他们的作品都写得很好,读后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总体说来是不错,对于他们我不怎么陌生,但就是读的作品不是很多。”杨子说。
“谈谈你吧,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我问。
“这个问题现在不回答可以吗?”
“若是实在不好说也没有关系,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杨子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着某个极为复杂的问题。此时的阳光已经隐没于地平线下,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一片云彩染得彤红彤红,像是一片美玉镶在了空中。傍晚在马路上散步的人也渐渐增多。大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为了活动身体,放松一整天沉闷的心情才出现在傍晚的马路上。一对看上去很恩爱的老夫妇带着一只小狗与我们迎面走来,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两位老人不时地会心一笑。那只小狗顽皮地一会儿跑到路边嗅嗅花,一会儿跑到老夫妇前面摇摇尾巴撒撒娇,看上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上中学的时候倾心喜欢过一个男孩,他叫苏楠。母亲是某杂志社的编辑,父亲是一位科级干部,那时我们相处得还可以。其实走在不可思议的令人费解的这个世纪之中,我真的不愿再回忆那个埋藏我爱情的年代。起初我们都很相爱。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也很喜欢他。他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孩子。在感情上那时我确实完全依顺了他,那时,尽管我的父母反对我在没有考上大学之前谈恋爱,可是我还是认可了我和苏楠在一起的事实。”
“唉!过去的事情真是让人又缅怀又忧伤。”
“美丽的往事往往使人忧伤不已。”我说。
“我是一个过于喜欢怀旧的人。有时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时常对一些已走进风尘中无可珍视的琐事念念不忘。”杨子说。
“在我们生命得以继续的时候,回忆是我们对于过去唯一的纪念方式。在这个令人费解的世界上,我们应该以一种纪念的方式去生活。回忆可以使我们在单调的生活中重塑自我。”我说。
“可无边的回忆会使人陷入寂寞之中,有时会让人变得无助、难耐甚至软弱。有时我真的不情愿回忆过去,回忆那些埋藏了我爱情的往昔。”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件事。”我带有歉意地说。
“没关系。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带有破碎感的女孩。”
“你不应该是一个带有破碎的女孩,你应该是一个快乐的女孩。”
我说。
“那时,我站在十七岁的尾巴上,紧紧握着我单薄的近乎于苍白的青春,不想进入我生命里仅有的一个十八岁。十八岁对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有限的让我有时竟无法相信一切事实都是上帝为我们早先安排。”
“因为我无法预知在十八岁的青春里,会开出鲜艳的花朵还是会像枯叶一样凋谢。”
“苏楠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留着长发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