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这声音一经发出,就成了永远的歌唱了。
它在一个人的前方或者身后,如一团火焰,暗暗地燃烧着。
漫游者乘船离去,其余的人反复着这样的歌词:
“孤单的船儿漂泊在哪里?”
人,就这么不断地在暗处互相招呼着朝前行走,所以比起其他动物,人走得更缓慢些,个别时候腾跳一次,高越过自己,从自身逃开,走上更宽阔的路。
突然前方有高居的奇峰,圣者给人画了神圣的界限。于是旅途疲乏的漂零者叹息:“我疲于我的旅行了,我已踏遍耶纳全土,这是无穷无尽的路呐……”
当“耶纳全土”成为人类理想无法逾越的鸿沟大岭时,人们希望找到一片林中空地,在那里歇息。
夜间,他们燃起篝火,看着大地,看着青草,看着飞蛾,还有远处的黑森林;他们凝视深阔的天空,唱古老而又熟悉的赞美诗。
此时的林中空地像一条静泊的大船,负载着所有伦常的以及神圣的东西,那些激情并蓄的梦想与意欲超升的地方之间,一条长长的梯子伸展出去,人们在这条梯子上像摆钟一样来回跃动,在现世、世外以及之上、之下或者周围,缓缓运行……
夜间的林中空地啊,你将会永恒地存在着么?
在旁岸的船头,逝去者的钟声在更加旷远的地方隐隐地褪去。抵达,最终成为森林里穿过的一缕微风。
还是应该再回过头去啊。
其实,前行与转身前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两边所见的事物如同一付担子的两头,伦常的现实与精神的现实都需要悉心面对。
你进入其中,就会发觉,那些走过的地方已经没有神话,歌谣和诗篇铺成的道路既静然又博大,树木、河流、山峦以及岩石都有着清朗的颜色,美好的轮廓。在某个适宜炼化又不易觉察的地带,两条从不同方向而来的路在那里交汇。
就在那边,一些人还坐在田径上编织去荒原的草鞋,一些人在雕琢粗糙难看的石块。
道路如虹霓,就在眼前。仰望天空,一种飘摇的况味自远方而来,那是逝去者的钟声吗?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人要学会真实而纯粹的融入现实不容易,寻找一个去处或藏身于心界之内深深的洞穴同样很难。
有人说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
细想这话,那其实是一个更难企及的生命境界,人往往得不到那样从容不迫的大自在,相反却时时都在受到自身或周围一阵阵袭来的寒冷的威胁。在生命的某些时刻,他们只能靠转过身躲起来,“靠自己身体内某个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托马斯·勃朗语)
我们注意到一群蚂蚁。
除了忙碌,蚂蚁一生都在危机四伏的长长的迁徙途中寻找着藏身的地方。地球多么大呀,可一群微小如粉尘的蚂蚁,却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栖身之地。
漫长的冬天,我们看不见蚂蚁,它们躲藏在哪里过冬?
有一天,美国诗人勃莱在自由女神像的裙摆一侧,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他在注视一堆从钢筋混泥土的缝隙里挤出来晒太阳的蚂蚁。他触摸它们的“坚硬的胸膛,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他从它们卑贱的躲缩的身体看出潜伏在那里面的焦虑、脆弱与恐惧。蚁洞无一丝着意工事的痕迹,那只是能暂且借以掩身的冰冷透风的水泥夹缝而已。
诗人更深地伏下身。
他大声和这堆蚂蚁说话,声音里带着伤感——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笨拙的方式爱你,几乎不说话,仅有片言只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当我们藏起伤口,从一个人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这一定是那蚂蚁的方式,冬天的蚂蚁的方式,
那些被伤害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各自隐藏生活”,这肯定不是生命的本意;等待和谛听门前的寂静也不是蚂蚁们抵抗冬天的唯一方式。
蚂蚁们懂得一种缺乏预见的生活会招致怎样的苦难,所以当严冬到来时,蚂蚁们倒显得很幽默。
“荒石园”主人法布尔说有一个故事和我们的世界一样源远流长。
故事讲有一群孩童,他们带着装满油橄榄和无花果的草筐去上学,一路上喃喃有声地背着课文:
“冬天,蚂蚁们把受潮的储备粮搬到阳光下晒干。忽然来了一只以借讨为生的饿蝉。它请求给几粒粮食。吝啬的藏粮者们答道:“你夏天曾在歌唱,冬天就跳舞好了。”
法布尔随后说,这个单薄的小故事其实只不过是三百年前的一位寓言家的目光撞在古希腊的岩壁上的一记回音——那是蚂蚁们过冬的另一种方式。身居现世,人把目光退回到遥远的过去,注视生命留在那里的痕迹。
人本来极像蚂蚁,忙活、游移、恐惧、躲藏,个别时放松,幽默一下。
不同在于,人似乎太多奢望,比蚂蚁活得更累,受伤害不仅在肉体,更多在精神。
人不得不躲开尘世时有放不下的痛苦,死的时候有许多不甘。
蚂蚁比人更谦卑,更少内心生活的风暴,不会愚蠢地留恋那些带不走的物质和本来就不可能重逢的岁月,所以走时悄无声息。
我想人如果能学会如何放弃,学会把自身和外界的喧器化作夜色去欣赏,那么昆虫的鸣声将为他打开一方从容走过生命严冬的无比温暖敞亮的天空。
但人往往不能。
蚂蚁或其他昆虫、动物们可以在冬天的窝门前安心于一缕微弱的近乎冰冷的阳光,一面晒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晒着储备粮,饥饿、伤害、寒冷也许全是身体的事,与意识与精神构不成致命的联系。人却复杂得多。生存挑战、竞争威胁、信仰危机、宠辱压力、尊严遭损……有形的无形的,自身的外来的。人像一块压缩饼干,有时未被灾难吞食,自己倒先发霉成菌了。
人既想要自由,又为自己设置许多禁忌,在脚下铺上无数绊脚的石子,让所有的人都从规定的胡同里拥挤穿过。
从此意义上说,人不及蚂蚁。
人向往光明,却不能正视太阳附近的天空,更不能凝视太阳;人躲避黑暗,却能在黑夜中获得暂时的安宁的间歇和真实;掌声和鲜花给人瞬息脱颖不凡的绝唱,但生命最纤细逼真的纹理却只有在一个人的屋子里舒展开来。
在那里,心灵不再是被禁锢于肉体之中,而是徜徉在身体之外,远远地欣赏着生命。
人不能当众尽显自已的渴望,如同奇热的天气却不能脱光了衣服。人还不能口无遮拦地说话,脚不长眼地走路。人于是把自己肢解成两半,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里。在暗里的那个窄小却安全的私密天地,创伤静静地愈合,心灵积攒起新的力量,精神得到更贴心的抚慰。
所以当人困惑、迷茫、身心疲惫时,他有理由将直挺着向前的身体突然停下来。
远处,正是那间属于自已的屋子,去那里的路在暮色中。
在打开自己的屋门之前,那屋子是一个诱惑的手势。
生命开始突围。
那些脆弱而纯洁的生命,他们就像一片片随风飘扬的纸屑,在茫然中寻觅能够寄放心灵的一角天地。
在爱尔兰西部,被世俗所困的威廉·巴特勃·叶芝说: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岛。不管我现在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在我心灵的深处都听见,那水声轻拍着湖滨的声音。”
多少沾有拉丁人性情的三毛情挫台北,她于是唱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远方在哪里?
我们看不到三毛心中更远的远方,但我们能看见撒哈拉沙漠,在缓缓行进的江轮上,三毛的眼前就己有沙哈拉威人的炊烟在徐徐上升,她看见了他们的安祥,滚滚红尘在身后渐远。
有一年多时间,她心灵中最安全的城堡却在大西洋海岛大加利岛南部的海边社区,那里的石头是黑色的,像电影《珍妮的画像》里的特写镜头,海滩荒凉如死。
“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西沙《在风里飘扬的日子》)。
但在三毛眼里,那是一个美丽得像婴儿一样的小岛。
更有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卸下了我的像薄纸叠成的小船的顾城的世界,更有《修远》的海子……我不知道,他们是看到了遮蔽在世界另一面的什么而使他们再也不想回落到地上?还是厌透了戴着假面具在世间刺眼的招摇?走时,他们一定想到了比如蚂蚁那样的简捷而不虚饰的生命,并且想到在另一个世界里睡觉,地母会替你盖被,还会替你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奥涅尔《大神勃朗》)。
但更多的生命不愿走得更远。因为生命是一股纯净的火焰,他们不会不愿燃烧。躲开,只是因为他们更看重纯净,而宁愿舍弃燃烧。
比如有一只美利奴细毛羊,因为忍受不了新西兰人每年一次的剪毛,它躲进深山。它躲藏了六年。人们发现九岁年龄的它时,它一身的毛己长达三十厘米,足够做二十套大号的西服。它看上去像一尊雕像。
人很快老去。人不愿在人堆里厮混,他躲在家里的火炉边。他回味中年,咀嚼青年,陶醉于童年。
创伤从皮肤上褪去,结痂在心里。
生命在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蚂蚁又爬行在长长的迁徙途中。不是因为灾难即将到来,是又一个忙碌静物给我们暗示些什么。
相对于动感空间,人总是更倾心地沉浸到静物世界的特别秩序中去。
一个笼子悬挂在屋檐下。它精巧却空着。这么的空着是它的本意么?它是在等待一只鸟儿来住么?如果它能思想,它会想些什么?十年前患甲肝被遣送回乡下、蹲在院前熬中药的我常对着这么一只笼子,静观凝想。
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
向晚时溽热,光线溟蒙,我看出笼子很是寂寞,像有迷失的困惑和无奈,与我的处境很相投。它在暗处,背景似地悬挂着,我专注地看它时,它的一部分到了明处,像地平线与我的视线对接起来,我觉得那是被我唤醒的那一部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笼子静着不动,我才深入地去想它。静物的魅力在于此。它静得越久,魅力越是逼人。它要使动起来,即使像时间那样的移动,也会顿然失了那种诱惑。
病中熬着中药,眼前挂一空着的鸟笼,再相宜不过。它动起来,一想都会头晕目眩,身体飘浮起来,恶心甚至想吐(这样的情形可是真多呀)。它静着,但盯得久了又会像秋千似地更加动荡起来,小院也顿时在一片呼啸声中向空中飞去。而面对一个空着的笼子的想象却脱颖新敏,难以忘怀了,以至从此对其他的静物也一致地倾心起来。
一次又一次靠近静物,做羁旅式的沉思。
那些时刻总是很折磨人。
可一些静物总在暗处忽然发亮起来,有一些人留恋在这些亮点之中。
静物是造物主留给人的一个又一个未解的密码。
人浮燥起来,冥中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你摁在静物前反省,让你知道人自身是流动的,所以也是暂时的。
人明白了这一点,便加倍地敏感倾心于静物的神秘与内敛。人想洞悉静物那不动荡的旋律究竟蕴蓄着什么、那融合恬然的轻缓触撞着时空的精微和平稳靠什么去支撑,人便强大起来;人远离静物,漠视神圣,人便腐朽脆弱起来。
人与静物礼仪般的互动关系的微妙健康之处,在于人改造自身的同时,也在孜孜以求地创造着新的更具渲示意义的静物。
他身上罩着粗布工作衫,魁梧、白髯,在一间有着宽大的窗户的简朴的屋子。他拿起木刀片和刮刀,在一座未完成的雕像前,刀锋轻滑过柔和的黏土。他一会儿高兴得眼睛发亮,一会儿双眉紧蹙发着奇异的喉音。
——他是罗丹,他在创造静物。
这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亲见过的情景。
罗丹《沉思录》的意象一经从巴黎的这么一间简朴的屋子里诞生,这个喧哗的世界从此便多了一片宁静,多了更多的深思的心灵世界。
我们注意到现实世界中一些普普通通的事物,通过思考媒介的网筛,从而具备了生命的灵性与韵律。
从同是法国人的尼埃普斯于1826年的某个夏日打开他的乡间住所的窗口,拍摄了一幅由鸽子、仓库及面包房构成的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照片起,摄影成为人们全新的感知世界的影像方式。那些“移动过的静物”或奇妙无比的形态、或不同凡响的韵律节奏、或动感气势的渲染,在瞬间的光感辉印下凝固成更精微包容的“另一自然”,具象的灵魂像鲜艳夺目的果实挂在枝头上,人们在美感享受中随意摘食。
面对自然和日常的经验世界,我们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把一些具有特别意味的物象从庞大芜杂的视象空间里分离出来,并停顿在那里。
一块悬空的青岩没有沉落,谷沟阴影部分的凝雪呈靛青的颜色,乡村小学校破损的雨灰色的木篮板,泥泞中的一串发疯似的脚印……
我们沉浸在这些难以抗拒的氛围之中,有拥有秘密的兴奋。疑问在半透明中极尽渲染地闪烁。而我们往往透视不到物象蕴含的全部意义,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于是这种发现的经验便更加色彩斑斓地反复进行下去。
静物因为内蕴太深,所以被时间凝固在了可视的空间中,有的甚至成为永恒;“动物”因包容太浅,便稍纵即逝了。
人创造静物,就因为人想把自己的思想通过静物留传得更久一些,比如光碟、书籍。
行动着的人突然停下来面对被创造的静物,那是对创造者的回报。
美国摄影家温·布洛克说:
“我并不想就草是什么、树不是什么作出描述,我想表现的是它们朝着我想让我说出的它们在自然中拥有的意味。”
我现在面前就摆着一幅摄影作品:《青椒第30号》,它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竭力捕取的。
就视角印象而言,看的结果,我不能确定照片上是一只青椒,还是抽象的人体。堪称“摄影界的毕加索”的威斯顿是以擅长人体摄影来构建他对生命的哲学理解的,他为此解释说:“它是一只甜椒,但又不仅仅是一只甜椒。”在加州的幽谷中,威斯顿可谓渗淡地受到这只青椒的折磨。他在《日书》中写道:
“7月8日……我现在正用两个有着令人惊奇的螺旋型的绿色青椒进行拍摄。”
“7月13日。我仍然充满热情地用两只青椒工作。”
“8月10日。青椒是无与伦比的演员。拉密尔几乎每天都拿新的青椒来。……在十个或比这更多的奇妙无比的形态令我着迷的时候,我倒底该怎么办呢?”
在大师那里,将一只青椒,或是一枚贝壳,或女人体、沙丘、树干、岩石放到造型写实的哲学目光中,它们都具有了不凡的生命灵质,成为别具的生命真实。寻觅生命的根本形态,如同寻找新大陆,那迷人的海平线在暗示一种思想,你必将在思想的导引下停下来,在“青椒”中遨游。
而有时,我们仍然看不见一些静物。
与静物相遇,需要等待,在等待中结一段缘。
该在的,自是终有那会心的一见;不该在的,它们潮汐般地退去了。我们来不及找到“第30号青椒”,它们就退去了。
光线从它们身上移开。
最终属于我们的,是一面回忆的镜子。
透过弥漫时间的尘埃,目光找到某年一只空着的鸟笼、潮汐留在沙滩上的几枚贝壳、一串未解开迷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