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上哗然,没人想到一路进入决赛的选手轻易就被打倒了。比赛如此简单结束的话,只为看热闹的人群是不会感到满足的。萨尔克团长的技巧高超,现在的纳特已经有了足够的观察与判断力。但是,观众在乎的只是热闹,而非精彩。两个人跳舞一样叮叮当当打上半小时才是他们想看到的。
——病人也是如此。不止一次,病人付过高额诊金后,对顷刻间就完成治疗的纳特表示了不满。
艾莉西亚倒在地上捂着右肩,萨尔克团长面无表情地说:“站起来,比赛继续。”
“大人,”红发少女身子颤动着起来,半跪着,“我不是您的对手。”
“站起来,比赛继续。”老团长重复。
艾莉西亚于是起身,摇摇欲坠。“你加入骑士团多久了?”萨尔克问。
“半年,大人。”
老团长从地上捡起战斧,塞到艾莉西亚手中:“你杀过人吗?”
艾莉西亚低着头,没有回答,萨尔克团长耐心地等着。纳特不明所以,帕梅拉又附身过来在他耳边低语:“艾莉西亚小姐为什么不说话?我听说,真理骑士是不可以说谎的……”
竞技场中的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一言不发。他们有耐心,观众却不能忍下去了。没人敢向真理骑士团的团长丢杂物,但是污言秽语不在杂物之列,杀伤力有时却比有形的物质更大。有观众大声说着老团长是被艾莉西亚迷住了,在公开强迫她,此人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为什么不回答?”萨尔克团长又问。同理,无形的甲胄有时比全身板甲更坚固。老军人不为所动。艾莉西亚双唇抿住,小步地后退。
“如果不愿意用嘴来说,”萨尔克团长跨上一步,“那就用你的剑,用你的斧子,”他举起战锤,“用战斗来回答,”战锤重重砸下,“至少身体不会说谎!”
刚才的那一拳令艾莉西亚的动作变得迟缓,她步伐凌乱的后退,萨尔克团长的锤子在她身前几寸处划过。萨尔克身材高大强壮,但是脚步比艾莉西亚还要快捷,他迈着大步紧追不舍,用盾牌牢牢护住正面,战锤一下又一下击出。艾莉西亚侧身移动,一边用长柄斧架开战锤。她的肩膀似乎受伤不轻,拿不稳斧子,招架得狼狈不堪。
女骑士不断的移动,竞技场此刻显得狭小,很快便无路可退,她的后背顶上了用栗木搭建的栅栏。萨尔克的战锤呼啸着追来,艾莉西亚抱着斧子就地一滚,脱出了老团长的攻击范围。萨尔克的锤子敲在栅栏上,坚固的木桩像是铁锤下的核桃那样粉碎,木条与木屑纷飞,连带几个趴在栅栏上的观众一并人仰马翻。萨尔克团长转过身,趁此机会艾莉西亚重新站起来,拄着斧子,气喘吁吁。
“只有全力以赴,才叫尊重对手,”老团长走向艾莉西亚,“刚才你获胜的时候可不是这点本事!”
“我只是运气好。”红发少女终于开口了。
萨尔克团长花白的眉毛拧紧。纳特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看到老团长的身上的黑皮甲在冒着银灰色的光芒。随即他发现不光是皮甲,萨尔克全身都呈现出明亮的银灰色。他揉揉眼睛,确信没有看错。
巴洛梅公爵放下一直端着的酒杯:“很久没有看到他认真了。”
身上发光表示认真?纳特突然心间一阵没来由的悸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全然抓不住重点。
战斗在继续。萨尔克团长带着满身的光芒,他迈步踏出,竞技场的沙土地上出现了一寸深的脚印;当头一锤挥下,艾莉西亚举起斧子抵挡。锤斧相交一声巨响,红发少女的身子经受不住冲撞,向后跌倒,打了好几个滚后爬起,拇指粗细的斧柄竟然在重击之下微微弯曲。
观众们不住窃窃私语。萨尔克缓步接近艾莉西亚:“你在指望像刚才那样通过‘运气’取胜,还是想采取消耗战,等我因为年迈力衰、体力不继的时候再出手?”
“……好像哪一种都行不通了。”红发少女活动了一下右臂。
“你承认了?”萨尔克停下。
“不,大人,我实在不明白,”艾莉西亚摊着手,“您为何对我耿耿于怀呢?我只是您的一名普通部下。”
“真理骑士团是艾提纳的骄傲,是艾提纳所有骑士的精华,”萨尔克团长用战锤敲了一下盾牌,再度逼近艾莉西亚,“对于骑士团来说,最重要的并非个人战力的强弱,而是整个团队的纯洁。”
萨尔克的攻势与话语同时展开。他的动作比刚才加快,以六十岁的人绝不该有的健壮、灵活与快速,将战锤与盾交替使用,追击着四下游走的艾莉西亚。红发少女现在不敢再以战斧抵挡,她左手提着斧子,一边躲闪一边后退。感觉上只是片刻间的事,她已经不下十次以毫厘之差躲过凶猛的锤击,或者闪开盾牌锋利的边缘。
观众席已经彻底寂静,纳特也屏息凝神,只是盯着跳跃闪躲的红发少女。帕梅拉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满是汗水。萨尔克团长的攻势越发凌厉,艾莉西亚全无还手之力,只在竭尽全力闪躲。有好几次,医生甚至要叫出声来,他看到艾莉西亚几乎肯定要被战锤迎面砸中了,但是女骑士仰仗运气,或者别的什么,每次都勉勉强强、狼狈万分地靠着意想不到、甚至有些不雅的动作躲开。
她下一次一定躲不开,纳特每次都这样想,因为紧张与专注,心跳得胸腔生疼。但是每一次,他都欣喜地看到,自己的预测落了空。他渐渐生疑,如果艾莉西亚次次都是借助运气没有受伤,那她借助的一定不是运气。
“你们中队来卡雷塞斯,”场中只有萨尔克团长的声音,“路上在阳光森林里发生了什么?”
纳特心中一凛,那件事已经几乎被他遗忘。
喝问的同时萨尔克不停挥舞锤子:“为什么你的队长他们敌不过的强盗,却单独放过了你一个人?为什么强盗们打昏了他们以后,什么都没拿?”他声音洪亮,做着高强度的运动毫不气喘,精神好得不像是六十岁,“你当时带着你的妹妹两人走在队伍最后,强盗们是不会没有发现你的,你也该是什么都见到的。”
纳特下意识地起身,他坐不住了。如果艾莉西亚辩解稍有不慎,自己被牵扯出来也就罢了,要是因此使得里卡多他们——
艾莉西亚向后跃出两步,拉开一点距离。萨尔克又说道:“是你独自一人击退了强盗,还是和强盗们达成了什么协议?有人说,你向纳特医生借了许多钱。”
竞技场中不是单纯的战斗了。
“你不可能一直不开口,”萨尔克追上艾莉西亚,没有立刻攻击,“你迟早要告诉我的。说吧,真理骑士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交谈的。”
艾莉西亚拄着斧子,摇摇欲坠。她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愿意展现力量。只要拿出那时的剑术来,几个回合,萨尔克团长就能明白——她们姐妹,到底有着什么难言之隐?
“我提醒你一句,”萨尔克摇了摇头,“在这里是没问题,一旦离开竞技场,便不再是骑士之间的对话,而是审讯了。”
红发少女握着斧子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握得用力而发白。她的双唇全无血色,几次翕动着想要说话。然而,萨尔克团长与全场的观众一同等了许久,她的唇间依旧没有任何音节吐出来。
“纳特,能不能帮帮她?”帕梅拉握住纳特的手,她并不知道纳特和艾莉西亚之间的故事,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她。
就这点而言,帕梅拉很适合当医生。该怎么帮她?纳特焦躁地想。
“我给了你机会。”萨尔克说道,语气转为严厉,连同身上的银色光芒也显得更加耀目。他步伐变换,扩大了攻击范围,借着宽大的身躯将艾莉西亚逼在了角落。战锤落下,红发少女无处可躲,抬起斧子抵挡。只一下,双刃战斧被生生的砸弯。“告诉我,”老团长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洪亮,“你和强盗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艾莉西亚将不能再用的战斧用力向前推出,萨尔克团长用盾将斧头挡住,伸锤拦住想逃出角落的对手。艾莉西亚放低身子躲开战锤,萨尔克团长抬起一脚,她被绊倒在地。她就地翻滚避开将地面砸出坑来的一锤,随后双手撑地想站起来,但老军人早有预备,他健壮的左臂一下扼住了红发少女咽喉,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到此为止。你输了。”萨尔克将战锤挂在腰间,确定的说道。
“等一等!”年轻的医生大声喊道,一下成为所有人瞩目的对象,“萨尔克大人,关于真理骑士团在阳光森林遇到强盗一事,我知道一些内幕。”他打定主意,把所有的关系都揽到自己身上。至于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不去考虑;他只知道,无论如何必须帮助那个红发的孩子免受伤害。不,这算不上帮助,只是回报她替他挡下的那一支箭。这个时刻需要什么?他不假思索地从怀里掏出英雄之血药粉,舔了一口。
萨尔克回转身,打量着纳特。他的目光锐利,隔着老远,纳特还是禁不住发烧一样哆嗦。他不止一次被上万人注视,都不及萨尔克一人的眼神来得使人紧张。“你也知道阳光森林发生的事?”老团长问道。
艾莉西亚也把头艰难地侧向纳特。见到她的目光,医生握住帕梅拉的手握得紧了少许:“是的。强盗们开头并不知道伏击的对象是谁,只当做一次普通的狩猎。在发现了对方是真理骑士后,当然不愿意和这么强大的集团作对,于是什么都没拿上就撤退了。因此,艾莉西亚骑士和她的妹妹经过时,撤退中的强盗才没有攻击。”
以往为了病人,他不是没有撒谎过。只是面不改色、义正言辞的当众说出似是而非的事实,他对自己的演技也很钦佩。
“你为何会知道?”萨尔克团长问。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强盗们当时在马车上找到了一口箱子,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箱子里另外有一口小些的箱子里,小箱子的锁上有封印,封印上是一只夜莺。小箱子里有许多信,其中一封上也画着夜莺,其他的都有真理骑士团的标识。”
纳特越说越流利,老团长脸色一沉:“你当时就在现场?”
年轻的医生看向帕梅拉,他在小姑娘的眼里只看得到担心。对不起,他想着,朗声说道:“是的!不光在现场,而且,我就是强盗们的指挥!”
全场哗然。身旁的帕梅拉在发抖,纳特呼出一口气,像是把淤积的不安一并吐了出去。那口箱子的事只有确实参加过伏击的人才可能知道,他的话足可取信于人。萨尔克团长放开艾莉西亚,沉默了半晌,以全无动摇的姿态说道:“逮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