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纳特早早的打开诊所。试验很简单,所以诊所照常营业。十个奥利乌无论在哪里都是一笔钱了,纳特医生的名声又不错,所以即使帕梅拉没在告示上写明要他们吃的是什么药,想来参加的人也一大早就开始聚在门口了。
“老大,他们不会吵架吧?”帕梅拉看见门口排起了长队,心中发愁。
“不会,”医生说,“要是他们会为此争执,我们在门口见到的就不是排好的队伍了。”
没多久,艾莉西亚姐妹如约来到,卡琳手中依旧挟了一本书。到十点半钟,纳特选了队伍最前列的四人,余下的众人一哄而散。
“多淳朴的市民。”帕梅拉赞叹。
被选中的四名幸运儿,不出医生的预计,第一眼就给人一个共同的印象,贫穷。纳特让帕梅拉把每个人的姓名年龄职业都记录下来,小姑娘拿来纸笔,依着先后顺序,先从艾莉西亚开始。
“真理骑士团的骑士?”听到红发少女自报身份,帕梅拉吓得笔都握不稳了。幸好纳特的淡漠她长期耳濡目染,也学了一点,勉强镇定下来,继续朝下边写边念叨。“女,十五岁,无药物过敏史,住址在钢盾街的红翼队总部南塔……啊,原来卡琳小妹妹比你小四岁。”
和她妹妹差不了一两岁的相貌,她那副样子有十五岁?纳特为之侧目。不过这也只是一瞬,他见到卡琳担心的拉着艾莉西亚的手,艾莉西亚满不在乎的嘻嘻笑着,就向黑发的小女孩投以安慰的笑。卡琳略略致意,显然心思全在姐姐身上。
帕梅拉此时记录到了第二人。此人蓬头垢面,脸上、脖子上尽是结块的污泥,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瞧不出本来的长相;身上胡乱缠着的破布上蒙了一层尘土,双手犹如两块刚拔出来的萝卜,连指甲缝里都满是黑色的污秽。
不止如此,从他头发上、身上,还散发出阵阵恶臭,想来是一名乞丐。就是纳特诊所的地板,也要比此人干净的多。他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不敢坐到椅子上,只是蜷缩在地板上,睁着一双眼睛,视线游移,不敢与人接触。问他话的时候也显得畏畏缩缩,小姑娘连问好几声才有回答。
帕梅拉恍如什么也没见到,什么也没闻到,笔下不停:“姓名不详,男,年龄在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卫生状况差。”她提醒纳特:“老大,他可能要检查一下,才能吃药哦。”
“不忙着检查吧,”艾莉西亚说道,她晃着腿坐在桌子上,与静静斜倚在沙发上、捧着书在读的卡琳对比鲜明,“我觉得还不如先给他块面包,看起来他就像一个月没吃饭那么饿。”
帕梅拉端来一块面包,乞丐下意识的朝后挪,浑浊的眼球转动着,确信了面包是给他的。帕梅拉眼前一花,乞丐像蛇一样突然跃起半个身子,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伸手,盘子里的面包就不见了。
乞丐简直是一口把面包吞下的,帕梅拉不得不又给他倒了点水。艾莉西亚欢快的面容流露出欣慰,卡琳则微微蹙眉,那神情像是在回忆。黑发的小女孩最细微的脸部牵动都被纳特看在眼里,她仿佛有些痛苦,正在回忆什么?
几声剧烈的咳嗽响起,医生听见,发觉咳嗽的人病的不轻。顺着声音望去,是个病怏怏的老人,队伍里的第三人。老人双手按在胸前,咳得透不过气,消瘦的脸憋的发红。纳特倒了一小杯黑色粘稠的药水,喂老人服下。老人以手抚胸,费力的呼吸着,纳特制止了他表示感谢的意图:“先不要说话,我问你,你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年轻时干过重体力活吗?”
老人的咳嗽并未彻底平复,只是声音稍稍降低。他点头,眼角泪都流出来了。
“吸烟吗?”
老人摇头。
“那就是年纪大了肺部功能下降,老年慢性支气管炎,没有哮喘并发。很遗憾,现在人类的医学水平无法根治,只能缓解症状。”纳特轻拍老人的肩膀,歉疚的说。医生并非神灵,能力总有极限,不可能应付得了所有疾病。他明白这道理,但是他依然遗憾。
第二个人是个大约二十岁的女孩,棕发,个头高挑,几个人中状况要数她看起来好一些。衣服虽然旧了些,但是干净,称得上是朴素大方。帕梅拉正待发问,卡琳慢悠悠的开口说道:“她也是位医生。”
第二人惊讶的说:“是的小妹妹,我是天使香石竹镇的医生,正在见习。”
老人的咳嗽还在继续。屋子里的众人一同讶异的注视着黑发的小女孩,卡琳合上手中的书,微微笑着说:“她进来后一直在看纳特医生的书架,刚才医生在给老先生治疗的时候又很关注,我们都在瞧着老先生,她却在瞧着医生。所以我猜,她是纳特先生的同行。”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纳特赞道,“见习,你又为什么要来参加我的试验?”
第二人行了个医者之间才用的礼,低着头说道:“我叫尤莉,尤莉·赫米洛。”
她闭住了口。别人不说,纳特也从来不会去问,他只需要知道与工作有关的情况。他猜可能是看中了还算丰厚的报酬,又或者因为自己在同行中名声算得上很不错,想来长长见识。不管什么原因,见习医生也是医生,她能参加试验,比起普通人总是要好一些。纳特于是回以同样的礼节,转向刚才的老人。
老人咳嗽不止,不过呼吸顺畅了许多,可以开口说话了。帕梅拉问了问题,卡琳又用她甜得令人想起粘稠糖浆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老爷爷的名字叫奥古斯丁·巴蒙德,一个人住在掘墓人街二十二号,年轻时当过水手。”她右手撩了下垂到额前的一缕黑发,双眼注视着老人。
老人又咳了几声,才低声叹息:“孩子,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早晨出门的时候我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在你的屋子外找你要钱,有喊到过你名字。”卡琳说道。纳特看着她端坐在对沙发上,左手支着下颚,沙发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因此整个人几乎是斜斜的躺在皮质的坐垫上。那感觉安详静谧,带着少许受伤后,或者天生就不太健康的虚弱,年轻的医生不得不连连提醒自己,才没有两天内在面对她时第二次走神。他没意识到,卡琳把只见过一面的人名字都记住了。
所以,帕梅拉走向最后一名试验对象时,什么话都不说,直接等着。背后传来不对劲的声音,一回头艾莉西亚正揉着妹妹的脸,揉得她说不出话来:“你很厉害嘛!不过以后不许抢姐姐风头哦!”
卡琳脸在她姐姐手中被面粉团子一般捏成了奇怪的形状,勉强嘟着嘴哼哼:“知、知道了……”
不对,医生心头莫名的掠过阴霾,他敏感的察觉到,艾莉西亚绝不是因为妹妹抢了自己风头才出手的。
最后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他主动说道:“我叫柯瓦特,是卡雷塞斯人,住在木工街。今年,我想想,该是三十六岁。”
很好,有孩子有老人,有男人有女人,有瘦弱的有强壮的,对象齐全,完美得简直像是提前安排好的。纳特拿着玻璃皿——药丸已经被他提前取出来了——开始说明他的试验。用外行人也明白的语言简单的介绍了药丸,他告诉他们说,每人领一颗或者半颗药,随便再诊所里找个能躺的地方把药吃了,后面就是他的事了。
有人怀疑药会造成不良后果,纳特晃了晃手中浅浅的玻璃皿:“我也吃过。”就没人再有问题了。
发药的环节帕梅拉想帮忙,可纳特认为不能因为事情没有技术含量就交给助手,自己动手了。
“吃了只用两秒就能睡着?”艾莉西亚用白雪似的手指捏着药丸,墨绿色显得十分刺目,“很了不起吗?我不吃药就可以呀。”卡琳嘀咕了一声,不过脸上被揉的痕迹未消,也就低下头继续读她的书了。书名是《教义在贫困人群中的传播解析》,是本神学书籍,纳特虽然从来也没见过任何一名牧师读,倒是记得曾经在一两个神职人员家里灰扑扑的书架上偶然间瞥到过。
她读书的兴趣可真是广泛。神学书籍,比字典还要乏味的东西。
乞丐用双手捧着药丸,他脸上黑乎乎的,不过纳特估计他的神情一定是很郑重的,郑重的像是见到了堆成山的模样、一辈子吃不完的面包。
尤莉·赫米洛领到了她的半颗药。纳特发现,几次视线经过,她都在看自己。我名声果然不坏,纳特如是理解。
他正要把药分给咳嗽的老人,有人走进诊所:“纳特先生,抱歉打搅,有急事。”
是娜塔莉,纳特立刻放下盛药的容器。即便不是娜塔莉,听到有人有急事找他,他也一样会停下手里的事。需要找医生的急事是拖不得的。
泰伦特的女秘书长对其他人视而不见,走近纳特在他耳边说道:“坎扎大人的遗体解剖过了,如您所说死于毒药,但并非慢性的。是从蓖麻子与番木中提取的毒素。另外,领主大人的交涉情况很不妙。”
“怎么可能?”纳特大为震惊,“那东西中毒后只要几秒就会致死。坎扎……死前几秒……”他一边回想一边拿起玻璃皿继续分药。咳嗽连连的巴蒙德老人用手指从皿中捻出药,纳特沉吟着又递向最后一人,矮小但健壮的柯瓦特。
“医生,”柯瓦特大声嚷道,“为什么我们和他们的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