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护照顺利地盖了章。海关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检查了他们的行李。
在外面,当出租车司机正在吵吵嚷嚷地揽客时,芒罗的注意力被一个出现在她视线内的男人吸引住了。
他就在飞机场出站口的大门附近,一只脚顶在墙上,手里夹着一支在冒烟的香烟,而在他跟前的地面上,散落着大约一个烟盒数量的香烟头。当她与他的目光接触时,对方回避了她的注视。她坐进出租车里,扭头望向那个建筑物,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出租车加快了速度,热气从敞开的窗口逃逸出去。
芒罗和布拉德福坐在临时搭建的餐桌旁边的粗制木椅上。餐桌上覆盖着一张红白色块的硬塑料板。芒罗把头靠向后面,闭上眼睛,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
他们之所以来到城市的这个偏僻的角落,只是因为布拉德福不能劝阻她,又要始终伴随在她的左右。他保持警觉,评估危险,观察人群;这从他紧绷的颈部肌肉就看得出来。
她仍旧闭着眼睛,说,“迈尔斯,你可以放松点儿。”
“我拿钱办事,放松不是其中的选项。”他说。
她微笑起来,不再管他,开始专注地倾听周围的声音。几分钟后,附近的一阵讨论让芒罗挺直了身体,她稍微转了一个角度开始观察。
就在她的目力所及的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两个男人,而第三个人刚刚加入到他们当中——就是那个在飞机场关注过她的人。和长椅上那两个人一样,他也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也穿着休闲裤。他的腰带上挂着两只手机。
阵阵微风把他们的谈话主题传送过来。他们用芳族语谈到很多东西,包括她和她的同伴,但具体的细节听不清楚。当那几个人各自喝了几杯啤酒以后,芒罗转向布拉德福,建议到她在来这座城市之前预定的酒店去。这时,芒罗看着布拉德福的身体语言,知道他也意识到他们被跟踪了。他转向她,她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们继续坐着喝酒。当她终于受够了她与他们的彼此观察时,他们回到了酒店,拿到了个房间的钥匙。
布拉德福在她的门口拦住她。“你第一次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她打开门让他进去,然后说,“一个是在机场,另外两个是在开始那个酒吧。”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她脱下鞋,把它们丢到床前,“不知道。”
他注视着窗口,“我不喜欢这种事。”
“那当然,”她说,“你拿钱办事,它可不是其中的选项。”
他缺乏幽默感地微微一笑,沉吟了一下,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脱下汗水已被风干的衬衫,把它搭在椅背上。里面的运动胸罩也湿透了,不过,这要等到布拉德福离开后才能脱掉。
他沉默不语,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臂和腹部,在房间的霓虹灯光里,那里的一道道白印清晰可见。
“一共42条,”她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我很抱歉。”他说。他抬起眼睛迎接她的注视。“通常,我是不会这么惊讶的。我原以为……”他突然打住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那几个跟踪我们的人……”
她点点头,“他们穿着很得体。他们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这倒是一件好事。令人费解的是——这也许是一个麻烦——从在飞机场见到的那个人来看,他们一定是在等着我们到来——否则就是他们认错人了,把我们当成别的什么人。”
“他们是不是打算抢劫呢?”
她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他,“你是认真的吗?我认为,他们当真要把我们那点儿不值多少钱的东西抢走的话,当我们走到那些偏僻的地方时,他们早就下手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如果我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迈尔斯,我一定让你知道。”她说完就打开门,朝外面点点头,示意她要休息了。
他们当晚待在酒店里。他们没有漫步街头并和当地人接触,而是在酒店的天井里被伞形华盖遮蔽的餐桌旁就餐,他们周围是一群和石油打交道的酒店顾客。
当服务员过来清理餐桌时,芒罗拦住他,向他点头示意用餐区的另一头——那两个“影子”正在那里喝着进口西班牙啤酒,并偶尔朝他们这个方向鬼鬼祟祟地瞥上一眼。“你认识他们吗?”她问。
他顺着她点头的方向看去,然后又掉转目光,说,“也许你最好别去打听他们。”
她要了三份他们喝的那种饮料。当那个侍者带着啤酒回来时,她拿起这三罐啤酒,站起身准备离开餐桌。这时,布拉德福伸手抓住她的小臂拦住她。
“你要去哪里?”他说。
“我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她小声地说,“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想要干什么。”然后她直起身体,穿过天井,走向“影子”所在的位置。
她站在那两个男人面前,脸上挂着娴静而天真的笑容。她用西班牙语说,“我在这座城里见过你们,”说完就把啤酒放到桌子上,“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喝一杯吗?”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她没有等待他们回答,就拉出一把椅子,撩拨地瞥视了一眼那个在机场关注过她的人,然后坐了下来。她脸上带着少女的羞涩凑近他,并伸出一只手。“我叫迈克尔。”
经过一秒钟的犹豫之后,他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报之以微笑。
“尼古拉斯。”
他的手小而厚实,握得很有力。他带着一个大金戒指,手腕上有一只“芬迪”名表。在桌子对面,他的同伴双臂交叉地坐在那里,并用芳族语低声发出了警告。
尼古拉斯一言未发地转向芒罗,指着他的同伴说。“我的表弟西奥多。”
她一脸风情地瞟了西奥多一眼,伸出她的手,然后带着悦耳的声音说,“你怕我吗?”
两个男人都笑了。那是紧张的笑,不过这是她需要的开场效果。她把两罐啤酒分别推到他们跟前,然后打开她自己的那一罐,并模仿敬酒动作把它举起来。
他们也都开始喝起来,然后,她随意地与他们聊起有关这个城市生活的问题。他们也问到了布拉德福。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她露出俏皮的微笑,“不,他不是。”
“你的丈夫?”
撅着嘴,“也不是。”
“你结婚了吗?”
扬起眉毛,睁大了眼睛,“你是不是正要找一个妻子?”
笑声。
芒罗又要了三罐啤酒。在她后面,布拉德福坐在那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臂搭在腹部,在桌子底下伸开腿。他的眼睛半闭着,尽管对于可能注意到他的任何人来说,他看上去神态自然而放松,但在芒罗看来,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变得异常紧张。她没有理会他。
当他们喝到第四轮时,芒罗知道这两个男人在喝过啤酒之后习惯喝烈性酒,便开始要了含酒精的蒸馏饮料。
在本地传统中,谁的酒喝了半杯,就要拿起距离最近的酒瓶重新倒满,这导致一个酒杯里最后常常装满各种酒精混合物:伏特加、威士忌、葡萄酒,等等——她奉行了这一传统。
又过了几轮之后,芒罗把聊天从常规话题转到他们的家乡和家庭。有孩子吗?有。有妻子吗?尼古拉斯有妻子。西奥多仍然买不起——实际上是无力帮助对方购买嫁妆——不过他有女友和孩子。有兄弟姐妹吗?有不少。有大名鼎鼎的父母吗?一阵笑声。也许有一天吧。
“你们说芳族语,”她说,“你们是从内陆来的吗?”
“是的。从一个大村庄,一个重要的村庄。”
她崇拜地微笑起来,“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村庄?”
笑声,“当然。”
吃惊,“但是,没有哪一个村庄能比总统的老家农村还重要。”
“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重大发现。
问题仍在继续,友善而又随意:当地的景观,动物,部落习俗。随着每一个细节的不断累加和组合,她构建起蒙戈莫这个地区的基本图景:各条主要道路,军事存在,内陆的安全状况,她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此地发生过哪些变化。当那两个小子喝完第八轮以后,她的问题转到他们为什么要跟踪她。听到这个问题,尼古拉斯起身告退,西奥多也站了起来。
谈话结束了。
芒罗看着他们大步走过天井,他们的步伐显然不像他们刚进门时那样协调。当他们刚刚走出酒店前门门口时,她收紧了坐姿,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文字游戏结束了,她收集到的信息,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几乎是最为关键的信息。她返回到原来那张餐桌前,布拉德福仍然伸直双腿、两眼眯缝地坐在那里。“他们两个都喝醉了而且离开了,”她说,“三号影子很快就会在附近出现。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歪过头看着她。“要坐一会儿吗?我有一个问题。”
她从桌子下面拉出一张椅子。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审视着她,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也看着他。他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轻声地笑了起来,手指掠过头发,并且探询地俯身向前。他的表情很严肃。“你为什么在他们面前自贬身价,对他们做出那种柔情姿态呢?我不明白。你是我知道的最出色的人之一。看到你堕落到那种程度,实在是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悲……叫人不舒服。”
“如果我让自己出洋相,那就说明我是傻瓜呗——你为什么会跟着不自在呢?”
他耸耸肩。
芒罗也从椅子上俯身向前,模仿着他的姿势。“听着,迈尔斯,在我的一生中,我有过许多不光彩的经历,但今晚肯定不在其列。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我需要的信息,这是为了顺利完成我的工作,我做出的那种柔情姿态——就像你说的那样——可以让那两个家伙上钩。这就是我拿到报酬就要对得起这份报酬,因此就必须做我需要做的事情的原因——我需要的信息就在那里,因此,我总要找到一种方法得到它。今晚只是一个小把戏。”
那个一向友善而恭顺的服务员,今晚突然变得满脸严肃,沉默寡言。他给他们拿来了饮料,不过芒罗让他把它们拿走了,要求提供未开封的罐装饮料,她和布拉德福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他们都没有点食物。他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喝着罐装可乐,假装被楼下的一个派对——那里的两张餐桌周围,坐满了醉醺醺的外籍人士——的话语声所吸引。当他们为了装装样子而坐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他们离开了这个天井,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等待天亮并离开这座城市。
他们已经决定,最好的做法是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布拉德福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取被褥和行李。当芒罗在等待他时,她甩掉了脚上穿的鞋。她把它们放在床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她弯下腰来并把身体倚靠在床边,让自己不要倒下,她觉得黑暗正在靠近。她张开嘴想呼喊布拉德福,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一头栽倒在地板上,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