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生活简单，物质匮乏，因所有的东西都要靠背运而入。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留下来一年、两年、三年……或者更久。这个高原上的孤岛，与世隔绝，存在于此，仿佛与人间无甚关联和依傍。这里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摘自安妮宝贝《莲花》
据说，当观世音菩萨为雪域众生沉沦轮回之苦而感到忧伤时，两滴泪珠从眼睛里掉了下来。在诸佛加持之下，两滴眼泪在落地之前化成了两尊度母。一尊度母现白色，幻化为神山岗仁波钦；一尊度母现绿色，幻化为净土白玛岗（今墨脱县）。
从此，雪域西藏有了两处自然景观中最为殊胜的圣地：神山岗仁波钦与净土白玛岗。前者是冈底斯山脉主峰，意为"雪山之宝"，乃白度母端坐此处化身而成。后者意为"隐密的莲花"，乃是绿度母仰卧此处，化身而成的一朵莲花。此莲花绽开16枚花瓣，16枚花瓣即为16座晶莹的雪峰。
且说这位绿度母，她性情温柔，善良聪慧，能解脱狮、象、火、蛇、水、牢狱、贼、非人难等八种苦难。在逆境中，绿度母能消除灾难，解除痛苦；在顺境中，绿度母能带来祥瑞，增长福寿。绿度母具有广泛的慈悲、无畏的精神和救世度人的伟大宏愿，因此西藏民间将她视为雪域的守护神而膜拜崇敬。绿度母的形象亦是藏传佛教绘画艺术中最美丽动人的--她头戴花冠，高耸发髻，双耳坠着大环。上身袒露，斜披络腋，身绿，左手拿着一朵莲花。左腿单盘，右腿向下舒展，脚踏在一朵莲花之上。
来墨脱之前，我无数次地想过，在这样一个边境小城里，必定有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在进入墨脱之前，我的心中充满憧憬。然而，当我真正踏上这块土地时，心底除了温柔和平静，竟找不到其他任何心动的感觉。
它没有多诗意，只是多了几分宁静；没有多隐秘，只是少了些浮躁；它只是脱离了世俗的繁华，多了点闭塞。
早晨的墨脱笼罩在云雾之中。路上行人不多，由于是雨季，墨脱县城到处一片泥泞，城中几乎没有一块大一点的平地。在这里没有斑马线，没有红绿灯，没有巨大的广告牌，也没有令人厌烦的喧嚣噪音，这里是一个与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的乌托邦式的小社会。
我把它称之为"县城"实在是为叙述方便起见。实际上，墨脱县城并不具备"城"的起码内涵，因为它根本没有"市"，它甚至无法与内地普通的乡甚至稍大点的村庄相比。
墨脱县政府建在高高的斜坡上，有一个用水泥和石块修建的大门，水泥是门巴族民工翻山越岭从几百里外一袋袋背过来的。这个与吊脚楼极不协调的大门是墨脱县城的标志。这个耗资几十万元修建的大门，平时关闭着，仅开一扇能容一人进出的小铁门，据说常年关闭大门的原因是防止野牛、野马冲进县政府。
墨脱县城东面的仁清朋山上有一条几十米高的瀑布，它带动着一台几千瓦的小水力发电机，这是墨脱县唯一的公用动力设施。但它只能保证县机关、医院、电视台、学校等重要部门的用电。
城内最大的商店是四川一位个体户开的，商品不少，但价太高。1只鸡上百元，1斤土豆5元，一斤挂面20元，一瓶可乐10元，一斤食盐20元……店老板说，价高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要靠人论斤背进来的。
在墨脱，从县长到老百姓日用生活品中，用得最多最费的除了胶鞋就是拐棍。因为他们不管路途远近，出门就要走路。由于交通不便，看病就难上加难。墨脱驻军摸索出一套"空中会诊"的特殊治疗办法，即将病情用电报空中传递到地区，请对方医生会诊，尔后再用电报将处理方案及药方传回，大大方便了"孤岛"上的就医难。
商店老板对外来人显然有些排斥，他毫不留情地对我们说："你们就会说墨脱的山水多么美，物产多么丰富，什么人间仙境！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吗？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在这待下去？"
从村落出来，登上附近的一个观景台，这里可以俯视整个墨脱。远处，山顶的积雪与白云连在一起，不可分辨。山腰盛开着一树树火红的杜鹃花，远远望去，红绿相间，充满了野性。勤劳的门巴人一大早就开始在绿意盎然的稻田里忙碌，雅鲁藏布江边的小山丘被他们梳理成整齐的梯田，这是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生活中，永远都不可能享受到的静谧。
雨点有节奏地滴落下来，水面上泛起一个个水泡。每一个水泡出现和消逝的位置事先均无法预知。微风吹过，水面上起了涟漪，水泡也随之破碎消失了。嗅着混合花香和泥土气息的潮湿空气，我隐约感觉到了花枝上花瓣的轻微颤动。
一直都觉得自己的感觉是一片苍白，快乐时没有真正快乐的滋味，而悲哀时也体会不到真正悲哀的无助。就像一不知名的树，孤独地伫立在世界上某一片不为人晓的荒野之中，没有回忆没有畅想，没有欢喜也没有绝望。多少年来，自己执著追求着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毕淑敏写过："我不相信地狱。但是我相信天堂，我所笃信的天堂，它不在天上，只在尘世。人间本该就是天堂。"我一路走来，寒风露宿，病痛折磨，不正是为了寻找一个真实的自己和一个梦中的天堂吗？
门巴族·毒
历史上，最早生活在墨脱的可能是珞巴部落的居民，一个比较过硬的语气是，墨脱县境内的大多数地名都是用珞巴语起的。
有一个传说，大约150年前，生活在不丹境内的门巴人由于不堪异族的欺压，纷纷逃到墨脱，他们浴血奋战，击退了不丹的追兵。行至墨脱的邦部，这里的珞巴人怒目圆睁，举刀拿棒不让通行。一个慓悍的门巴人用长刀砍开了一块巨石，一个力大的门巴人把一根拐棍插入土中。这表演使珞巴人非常钦佩，于是借给了一块劣等的"鬼地"让他们耕种，颠沛流离的门巴人砍掉鬼树寒耕热耘，在"鬼地"上种了庄稼……
今天墨脱所见，实际情况却正相反：绝大多数珞巴人生活在很不方便的山腰地带，而门巴人大多聚居于生活相对方便的靠近河谷的平缓坡地。
门巴族无文字，但有自己的语言，他们通用藏文使用藏历。虽然也信仰藏传佛教，但过去受原始宗教影响较深，加之长久以来环境的闭塞，因而在许多方面仍保留了较原始的生活方式。
饮食上，门巴人喜好喝酒，主要是玉米酒。他们种得最多的庄稼是玉米，有说法认为玉米在墨脱收成很好，有的甚至烂在地里了，多了他们就用来酿酒。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把一块牛肉放到墨脱特产的石锅里煮上一天，等第二天再加点水煮，每天就着这锅汤就是喝酒，都自觉地不去夹肉，直到里面渐渐地没有了肉。酒就是关键，没有酒就是穷的象征。吃饭特省，菜不多，主要就是咽白饭。
在历史传说中，门巴族人身上披着一层神秘恐怖的外衣，因为在这个部落中存在着一个非常古怪的传统，就是给别人下毒。
门巴人认为，人的美貌、智慧和健康是可以转移的，如果你漂亮，那么我毒死你后，你的美貌就会转移到我身上；同样，智慧和健康也是如此。因此，一般来说，被门巴族毒杀的人，要么是美貌异常、气质高雅的女人，要么就是高大俊美、健康强壮的男子，要么就是智慧超常、博古通今的学者。据说，下毒者一般是门巴族的妇女，这样的人家一般很好辨认。在他们家门口上，一般都会绘有一只大蜘蛛，挂在门口的经幡一般也是黑色的。
在墨脱周边行走的时候，要格外留心当地人的门楣，看那门上是不是画了诡异的蜘蛛图案，也不要轻易饮用当地人敬的酒水。
门巴人的毒药，不但厉害，而且精细。首先，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其次，最绝的是可以延时，不但可以延时，还可以精确控制被毒者的死亡时间，从半天到十年，可以把你咽气的时间精确到小时，绝无差错。门巴族的毒药配方，往往都是家族的不传之密，代代口传心授而来，也有专门到巫师那里去学习调配的。据说毒药大多是无色无味的白色粉末，遇水即溶，下到食物和饮水中时，即便是门巴族自己人也很难察觉。但是，常规来讲，门巴族在将有毒的食物、饮品端给被下毒者时，手形和平时相比会有些细微变化，这种变化的意思在于：我不是偷着毒你的，是告诉了你这里面有毒的，是你自己不注意，因此我即便毒死了你，天神也不会怪罪于我。但这种细微的手形变化不是内行人很难看出来。
但并不是所有门巴人都下毒，只有门巴人中信仰苯教的女人才会下毒。她们也不是见到有福气的人都会下毒。这些会下毒的人一生中只会在某个特定时段才下毒，每个人的下毒时间都不一样。当然，当某个人到了必须下毒的时候，村子里大概都知道，所以也就不去她家。
在墨脱我碰见了一个背夫，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他告诉我，他原是边防站的一名老兵，复员后就留在了墨脱，娶当地女子为妻。
我偷偷问他："现在的门巴人还会下毒吗？"
他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地说："我在丈母娘那都不敢喝他们的水，也不敢用他们的碗筷。"
在墨脱，好多老屋的门都很矮，要低着头才能进去。这是有讲究的。传说当地一些大奸大恶的人死后，就会变成"弱朗"，也就是僵尸。僵尸会跳起来抓人，但是他的腿不会弯，人躲在屋子之后，因为门很矮，就能挡住僵尸的脚步了。
这里的人关于生死的态度也和我们熟知的情况截然不同。我到达墨脱的第二天，县里工作人员扎巴的外甥死了。我和桑杰去宽慰孩子的家长，却意外发现孩子的母亲及其他在场的亲朋都在那儿嘻嘻哈哈非常开心，只有扎巴没有表情的脸上隐含着看不见的悲伤。在他姐姐家中的案台上，有只盛着清水的银碗，碗底有枚硬币，左右两边是两盏正燃着的酥油灯。
扎巴解释说："在这里，死者的家人是不能悲伤的，否则死者进不了天堂，而会下地狱。案台上的水、火和硬币是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还要继续生活的"必需品"。酥油灯点多长时间一般取决于死者的家境。"
我很惊讶，墨脱竟然有这么多的神秘风俗，还有这么多的神秘传说。
中午，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金色的斑点印在墨脱的泥土上，肥大的芭蕉叶随风频频摇晃，一股欢快的流水正朝坡下流去，有一种异样的寂静和安详。这种寂静和安详，已经持续了上千年，不知道会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开进墨脱的第一辆汽车
1994年2月6日，新华社对外播发了一条颇为轰动的新闻--"汽车开进墨脱城"，说墨脱作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的历史宣告结束。
在墨脱，我曾有意识地多次提到这则新闻，得到的最多的回答是："通个屁！"
县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曾经有过公路，却只通过一辆汽车。
那一年，墨脱的夏天来得很早，遥远的方向有时会冷不丁地传来一声闷响，开始时，当地人以为是远天在滚雷，后来才明白，那闷响声是开山修路的放炮声。
接下来，每天都有轰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轰鸣声越传越近。
有一天，县长把全县的人召集起来，要他们穿上鲜艳衣服，排成长队，要给即将开进来的车队敲锣打鼓，戴大红花。
中午时分，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缓缓驶进了一辆重型推土机，后面跟着一辆伤痕累累的卡车。
姑娘们高兴地举起鲜花拥上去，把从山里采摘的野花一束束放在车上。人们喊着、叫着，层次分明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套。
老人们终于见到了听说过的汽车，孩子们则惊恐万状，有些人甚至拜跪在汽车前祈祷祝福。
当晚，人们在汽车旁燃起篝火，通宵歌舞。县长喝醉了，驾驶员喝醉了，所有人都喝醉了。几个醉了的汉子挤在一起，睁开醉眼看着周围的一切，一遍遍地念叨：墨脱变了，墨脱变了……于是人们开始规划后面的生活：开超市、办工厂、盖洋楼……
然而这轰动一时的新闻仅仅几天的时间就永远成为了历史，汽车开进墨脱也成为瞬间的传说。因为，墨脱的雨季来了。
一连下了20多天的雨，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泥石流出现。有些大树被泥石流连根拔起，深沟内的小河一个劲地猛涨。山谷深处的激流排山倒海地咆哮着奔腾而去。站在河流旁的岩石上，透过漫天飞溅的水雾，没有人知道，这条新生的公路断成了几截。
在县长的带领下，人们企图将垮塌的路段修复，辛苦一个月后收效甚微，因为旧的塌方段还未修复，新的泥石流又出现了。最后只得先派人沿路段走一趟，摸清究竟沿线有多少个塌方段。结果塌方情况非常严重，在300多里的路段上有100多个塌方口，每一个塌方口都伴有大量的泥石流，任何一个塌方口汽车都过不去。当汽车在途中行进时，后面已经出现了大面积塌方，汽车根本就没有退路。在一次塌方中一辆推土机在途中被泥石流掀下了深谷。
而那辆曾经披红挂彩、英雄般进入墨脱的解放牌大卡车，最终也没能再开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发现汽车的轮胎胶皮被人割去了，很快他又发现汽车的车门和车厢护栏被拆了下来，车上的其他零部件也相继被拆掉。
在墨脱县城，我终于找到了"扎墨公路"通车后遗留在城中未能开出去的"东风"牌卡车的残骸--长满铁锈的驾驶楼空壳和车厢挡板。
眼前的情形让我想起电影《战争之王》中，尼古拉斯·凯奇的飞机在非洲草原迫降，于是无数的土著居民跑过来搬光了机上的东西，并将飞机一点点分解，最后只剩下个骨架。
从墨脱回来后没多久，我便看到一则新闻《西藏自治区墨脱公路嘎隆拉隧道爆破成功》，内容不过几个字：
新华网快讯：15日10时，中国最后一条通县公路西藏自治区墨脱公路嘎隆拉隧道爆破成功，全长3310米的隧道全部贯通。
也许没人会留意这样一则小小的新闻，但我知道那个古老峡谷中的"白马岗"将就此发生巨变。对于当地老百姓而言这是件好事。公路带来丰富的物资和新鲜的生活方式，他们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吃玉米饭、穿解放鞋、住吊角楼，也不用再过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
对于旅行者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公路修好了，去的人势必多起来，人一多，紧跟而来的就是对大自然的污染。这朵圣洁无垢的"莲花"，迟早会染上铜臭的味道。也许过不了多久，墨脱会真正"堕落"成一处旅游景点。
如果人人都能去的话，墨脱还会是那个墨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