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与李世民一连串重大的政治行为、军事行为、经济行为紧密相连。卓越的战争智慧和出色的战马，给李世民带来了根本性的希望，六匹战马彼此递进将他送上了帝王交椅，他很自然地将六匹战马化作浮雕，收足腾起，肌肉紧张，鼻孔喘息，供奉于昭陵，荣辱与共，不改初衷。于是，从贞观十年长孙皇后首葬到开元二十九年，一百〇七年间，犯颜敢谏的魏征和足智多谋的房玄龄、马周等五位宰相，生死征战的李勣、秦琼、尉迟敬德、李靖、程咬金和张士贵等唐初勇将，韦贵妃、燕贵妃、长乐公主等皇亲国戚，以及匈奴太子阿史那忠，昭陵陆续陪葬了一百八十多位重臣国戚，在陵南按照亲疏关系依次扇形展开，形成了占地三十万亩，世界最大的帝王陵园。
贞观十年下诏建造宫时，李世民特别指出殉葬品不需金珠宝玉，仅以陶人木棺为之，此等明器“不为世用”，可使“奸盗息心”。可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飒露紫”、“拳毛騧”被窃，六匹战马到现在还没有团聚。
六
“它和人同受着战争的辛苦，同享着战斗的光荣；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具有无畏的精神，它眼看着危急当前而慷慨以赴；它听惯了兵器搏击的声音……”法国作家布封写的一篇关于马的精彩散文，为马画了一幅逼真的肖像。
依我看，名将和名马，使战争变得更像一门艺术。如果说名将是战场的主角，那么名马就是必不可少的配角。名将配名马，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共同演绎了一幕幕血雨腥风、惊天动地的战争活剧，留下了无数真实的抑或戏剧化了的逸闻佳话。
秦始皇在叱咤风云、驰骋疆场、东征西战的征途中，曾使用了七匹著名战马：追风、白兔、蹑影、追电、飞翮、铜雀、晨凫。这些如飞如电的骏马，帮助秦始皇一统天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古诗中盛赞的西汉名将李广极善骑射，长年在马背上度过，被称为“飞将军”，前后与匈奴作战七十余次，使匈奴闻风丧胆，多年不敢攻扰。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查找出这位飞来飞去的将军到底骑的是什么马。
三国时代，风云变幻，英雄辈出，而与英雄息息相关的宝马，也由此而生。战场，瞬息万变，一匹好马，决定了骑者的生死。
赤兔马，堪称三国第一名马，《三国演义》中说“良马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名曰赤兔”。赤兔先随董卓、后从吕布；曹操在白门楼痛杀吕布后，也想仿效董卓“宝马赠英雄”，将赤兔赠与关羽。斩颜良、诛文丑，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关羽战死沙场，孙权将赤兔马赐给了抓住关公的头号功臣马忠，赤兔十分忠义，终日哀鸣，绝食而亡，追随主人去了。赤兔马，其“浑身上下，火炭般赤，四蹄踏雪，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鸣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关于赤兔马的记载，最早见于《三国志·吕布传》，就有“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说法。自从跟了关云长，此马忠心不二，东奔西驰，鞍不离马，马不离鞍，与“青龙偃月刀”一起，成了这位汉寿亭侯建功立业、须臾不可离开的护身宝贝。
关羽的主公刘备的坐骑，也是一匹宝马，名唤“的卢”。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骑则妨主，原是江夏张武之坐骑，赵云杀武夺马献于刘备。为了取悦刘表，刘备将这匹马转献给刘表，不料刘表的部下蒯良说这匹马虽然浑身雪白，美丽极了，但眼下有泪槽，额上有白点，定会妨主，是典型的凶马，刘表听了老大不高兴，就退给了刘备。史载，襄阳之会后，蔡瑁引兵追杀刘备，刘备慌不择路，撞出西门，不料遇到檀溪，阔数丈，水又急，无路可退，无路可进，只得大呼“的卢，今日危矣，可努力！”话未说完，的卢便从水中跃起，一跃数丈，跃过西岸，才得以脱离险境。于是，“的卢”成了良马的代名词。辛弃疾在《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之》的下半阕中写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绝影与爪黄飞电都是曹操的坐骑，关于这两匹名马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载。曹操乘绝影转战南北，大破黄巾。据《魏书》记载：“公所乘马名绝影，为流矢所中，伤颊及足，并中公右臂。世语曰：昂不能骑，进马于公，公故免，而昂遇害”。这是曹操征讨张绣时发生的事情，这一战是曹操除赤壁之外最惨痛的一次败仗。在这一战中，曹操损失一个儿子曹昂，一个侄子曹安民，一员虎将典韦，还有一匹战马绝影，损失惨重。这一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连曹操都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曹操征讨张绣，张绣献城投降，双方都十分高兴。可惜曹操欣喜过度，色心大起，让侄子给他去寻找美女，侄子竟给曹操找来张绣的婶婶。气得张绣降而复反，仓促之中，曹操被打得措手不及，绝影身中三箭，驮着曹操，冲出重围，如电般奔驰，在过河时，被一箭射中眼睛，不幸身亡。最后曹操换乘曹昂的马，最终逃脱。曹操逃出祭之。
爪黄飞电，也是曹操的爱马，全身雪白，只有四蹄黄色。“许田射猎”时，曹操骑着爪黄飞电在许田陪同汉献帝打猎，结果献帝屡次射鹿不中，请丞相射之。曹操取过献帝的弓箭坐在爪黄飞电上，一箭便射中了鹿，群臣看射鹿之箭以为献帝所射，齐呼万岁。每次凯旋归来，每逢重大庆典，每有欢庆喜事，曹操所乘的也正是这匹马，若在平常，在普通的日子里，是看不到这匹马的身影。
战马谱写着生命和灵魂的辉煌。战马与军人之间，总是有许多千古流传的佳话。战马的嘶吼，大地的颤抖，长缨的飘舞带领我们进入了战场。
项羽的战马乌骓，常骑日行千里，一直跟随他南征北战，建立不少功勋。公元前二〇二年，韩信布置十面埋伏，把项羽围困在垓下。夜晚，汉营将士齐声高唱楚国歌曲，听见家乡熟悉的曲调，项羽的军队军心涣散，项羽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在追随他多年的侍妾虞姬自刎殉情后，了无牵挂的项羽跨上乌骓，带了八百子弟，在天亮时冲杀到了乌江边。项羽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当项羽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时，自刎于乌江边上。临死前，他把乌骓送给了一位亭长，对亭长说：“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不忍杀，以赠公。”亭长带战马过江，但忠于主人的乌骓跳乌江而死，上演了一曲忠心不改的悲歌。
中国人有在春节贴门神的习俗。北方的门神是两位鼎鼎大名的英雄，唐朝的开国元勋：白脸儿的秦叔宝(秦琼)，手执一对金装锏；黑脸儿的尉迟敬德(尉迟恭)，握着两条竹节鞭。说起秦琼这个人，在民间的声望很大，原因有两部小说《隋唐演义》和《说唐》都特别强调秦叔宝。在《隋唐演义》和《说唐》里，都有秦琼卖马的故事，说的是秦琼在潞州落了难，穷得连住店钱也掏不起，先是典押了随身的兵器金双锏，后来逼得连自己的坐骑黄骠马也卖了时，那马直摇头流泪。据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秦叔宝的战马并非黄骠马，而是忽雷驳，马的毛色青白相间，雄壮威武。叔宝自己爱喝酒，也常常喂忽雷驳喝，奇怪的是马也喝得津津有味。酒后不但不会醉眼昏花，反而精神百倍，“每于月明中试，能竖越三领黑毡”。秦叔宝死后，忽雷驳嘶鸣不已，绝食而死。
公元一二〇九年，郴州李元砺起义，进攻龙泉，九江戍校王成跨上战马“义瑜”迎战，战死沙场，“义瑜”屹立不去，在王成的身边悲鸣不已。后来“义瑜”被义军掠走，在一次作战中，“义瑜”认得宋军旗帜，飞驰跑回宋军营。
鸦片战争中，清军守将陈连升战死，他的坐骑被英军掳去，终日悲鸣，狂踢乱咬，终于饿死。后人建起“节马义冢”，缅怀这匹战马的高尚气节。
一九五〇年三月底，当时被留用的国民党政府县长暗中勾结特务，在哈密伊吾发动叛乱，人民解放军很快夺回了被叛军占据的北山主峰碉堡，但又被叛军围住，补给完全中断，情况十分危急。二连决定由战士吴小牛带上身经百战、驰骋疆场六千公里的枣骝马去完成这一艰巨任务。当遭到叛匪袭击时，吴小牛随即卧倒，如听到命令似的枣骝马也跟着就地卧倒；当吴小牛轻轻拍一下枣骝马，它便会迅速跃起，紧跟主人冒着枪林弹雨快速冲上主峰。自从完成首次送水任务后，只要吴小牛将两只装满水的木桶放上马背，或是放上弹药、粮食、信件等，将它拉到路口，指指北山主峰，能解人意的枣骝马便能独立执行任务。胜利后，枣骝马被部队授予三等功，同时作出“不作退役处理”的决定。十七年后，这匹战马老死于伊吾，战士们为它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一九八八年五月，伊吾县人民政府建起了一尊背驮两只水桶、扬鬃奋蹄的大理石战马雕塑像，并立“军功马纪念碑”以志纪念。
七
战马是江山，战马是人心，战马是战争的神灵，战马改写着历史进程。据说，在波斯沃斯战役中，英国国王理查三世因所骑战马的马掌掉了，战马跌翻在地而被敌军俘获，由此战败。对此，莎士比亚惊呼：“马，马，一马失社稷！”成吉思汗大军骑跨蒙古马，所向披靡，横扫欧亚大陆。努尔哈赤策马纵横，戎马一生，开创大清基业。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战马和人一同成了战争的牺牲品。戚继光著的《练兵实记》中说，“射人先射马，马仆贼自败”，他说，过去只因喜欢别人的马，要得活获，故难取胜。“你们看贼马头有三尺，人在马头又五尺……用我大刀大棒，砍打马头马腿，马伤跌倒，此时贼被跌落，身方未转，就用大棍劈头打下，无有不死者……若临阵不先砍贼马，与牵取贼马者，俱斩首。”刘备攻打西川时，曾把的卢换给一代奇才庞统，结果被敌手误当做刘备射死在落凤坡。公元九八六年，杨业与辽军激战，孤立无援，身受几十处伤，战马受了重伤，被俘后，誓死不降，绝食三日而死。拿破仑身经百战，前后有十九匹战马在他胯下战死。战败前的拿破仑被黑格尔所景仰，对哲学家而言，拿破仑可以被誉为“战马背上的世界精神”。
战马是一种悲壮的生灵。现代有人解剖死后的战马，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马的肺叶早在剧烈的飞驰途中炸裂出血，用完最后一口气才倒下。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叫布西法拉斯，意思是公牛头，全身浑黑，在头部有个状似公牛头的白斑。这匹马只有亚历山大能驯服，跑起来连骑兵中最快的马都赶不上。亚历山大骑着这匹马东征西讨。有一次走丢了，他发出公告，严厉警告当地人如果不把这匹马还他，他会杀死所有的人。后来，这匹马死于亚历山大四大会战中最后一战的海达斯配河会战。战马力衰而死，算算跟着亚历山大奔驰征战快三十年了。亚历山大为了纪念布西法拉斯，在渡河点对岸建了一座城。
亚里士多德指出，战马与战马之间，永远也忘不了仇敌的嘶鸣，它们无论任何时候，都能从嘶叫声里找到宿敌。李自成领导的大顺军，将活人刨开肚子掏出内脏后，将鲜血倒到黄豆里喂马。战马饮的是俘虏的血，马喝惯了血，对水不屑一顾。上了战场，战马一闻到血腥味，奔腾嘶鸣，眼睛发红，犹如狮子一般，剽悍凶猛。马奔驰疆场，毫无惧色，在刀光火影中勇往直前，它们把剩余的力量，分布在牙齿与前胸，用前胸撞击，用牙齿撕咬。在危急情况下，嗜血的战马可以把敌人的脖子咬断。令人慨叹的是，在战场上，有不少战马若是主人先死，往往围着主人徘徊，咆哮着，发出一声声悲鸣；或衔来树枝花草遮掩尸体；或仰天长啸，不吃不喝而死；或咆哮着，用尽最后的力量，杀出重围；或独身闯入敌阵，踢踹撕咬，战死为止。主人受伤，它能把负伤的主人驮回营地；或回营报信，搬来救兵复仇；主人受伤被俘，被捆住了手脚，挨到天黑，战马用牙齿咬住他的腰带，救回了营房。
马的听觉和嗅觉十分敏感，有危险时马会发出“响鼻”，提醒主人警惕。“骅骝向北”，《说岳全传》里杨家大将孟良到辽国盗来了一骑战马，可这匹马七昼夜不思寝食，向着北方长鸣而死。想到这些，我总会生出一些悲怆之感和敬重之意。马的忠实，其他动物无法相比。近些年来，有人时兴豢养宠物，常听说小猫小狗忠于主子、知恩必报之类，电视剧《大宅门》中，也有“二奶奶”的爱犬在主子咽气后不吃不喝殉情而死的细节，让人感慨万端，但比起战马替主或殉主而死来，确实算不上有什么称道的。
英国诗人、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在《文明的忧思》里特别指出了战马沉默的意义，他转引诗人歌德的相马经：“一匹那样的马站在道路中间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多么让人为之感动，它除了含义不明的马嘶别无高论，它的灵巧只在马蹄，脚趾受到了限制，绑在一起，趾甲合在一起成了一个马蹄，包着一层铁皮。他认为，更为重要的是这宽厚、高贵的四足动物炯炯有神的眼睛，它们的奋然腾跃，以及它们发出雷鸣声的脖颈的曲线。”因此，卡莱尔得出了“有学问的狗自由地狂吠，但战马总是沉默，远离了那种自由”。战马的这种沉默素质，既造就了古罗马铁骑的万钧之力，又使英雄主义的品格找到了安栖地，并在沉默中得到了提升。
看过电视剧《汉武大帝》的人都知道剧中有这样的场面很震撼人心：汉武帝刘彻在打猎时，误将一匹战马射死，身为马夫的卫青顿时痛哭流涕。原本骁勇善战的小将罗成一不留神，便和他的通体雪白的战马一起被射死在淤泥河中……
八
马，嘶鸣起来，黄钟大吕，响遏行云；奔跑起来，四蹄生风，追云掣电。健美、刚劲、激烈、潇洒、飘逸更是没有一动物与之比肩。因此，马在中华民族文化中具有一系列的象征和寓意。
马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祖先们认为，龙马就是仁马，它是我们母亲播撒的精灵，是炎黄子孙的化身，代表着华夏民族的主体精神和最高道德。龙马精神，天马行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于是，马走进政治，走进文学，走进艺术，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永久的向往。在这里，精神是奋斗不止、自强不息，力量是雄壮的象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