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越是客观环境不佳,越是生存状态不好,他们更加呼唤山峁、沟壑,呼唤与之相对应的生命状态,这便是他们心中永久的诗意。人类在与自然前行的漫漫长途,有时生活环境本身就不太好,渐渐产生了一种空旷、奔放、高亢、悠扬的格调,就会产生苍茫、悲凉、激越、深沉的悲剧美。这种悲剧美是人类不衰的审美热点。
有人说,花儿是相对封闭的文化的产物。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流淌,漂去了一切浮泛粗浅的渣滓,留下了精品,折射出社会生活的悲欢苦乐,闪耀着艺术才智的光华。
四
回族群众一般禁止在家里和村子里唱花儿,只在野外唱。
花椒树上你甭上,
上去时刺儿扎哩。
庄子里头你甭唱,
阿訇听见骂哩。
唱“花儿”,已成为一种渐化了的风俗习惯。回族群众除了平时唱“花儿”外,各地还逐步形成了一些歌唱“花儿”的大聚会——“花儿会”。
“花儿是我激动着唱,心里头闪出了希望,回回唱来汉汉唱,新花儿唱美了家乡。”花儿会是“花儿”流传与发展的摇篮,是花儿歌手竞赛与交流的舞台,也是人民狂欢的节日。
一九九八年七月,我有幸观看了莲花山的花儿会。莲花山每年农历六月初一至初六,身着各色服装男女老少,接踵而来,参加盛大的民间花儿会。沉浸其中,身体和灵魂都会受到双重洗礼。对歌赛歌,人山人海,“唱家”、“歌把式”云集,即兴编唱,歌声此起彼伏,田野应和,群山共鸣,震撼山川,扣人心弦,昼夜不息。歌声、笑声、掌声、喝彩声,山川大地变成了花儿的盛会,民歌的海洋。嘹亮豪放的花儿,叫人浮想联翩,涌起对人生的惆怅和联想。
花儿,变成了滋润生命的涓涓溪流。男的,用一只手遮在耳后,或者用一根手指压在耳门上,声音粗犷浑厚如西部的风;女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把彩扇半遮面,站在一把大花伞下,一对大眼睛令人难忘,声音清脆婉转似水。男女对唱,诙谐幽默,机智与智慧同在。对唱联唱,一组问,一组答。几个人凑在一起编词儿,有的相互敬重,有的相互奚落。
风吹着花儿扑鼻子香,
来到个花儿的会上,
唱一声“少年”满山里响,
尕妹跟阿哥们对上。
一曲刚罢,观众发出喝彩声,什么拘束也没有了,只是尽情地放开歌喉:
高高的山上鹿羔儿,
它蹲在山尖上哩,
刚刚断奶的憨娃娃,
满口的“花儿”漫哩。
花儿,是绽放在西北高原上的一朵艳丽芬芳的民间艺术奇葩。“陕西的乱弹,河州的少年。”河州是临夏的古称。各族人民用高亢豪放的歌喉和智慧的心血培育了花儿,花儿也作为劳动人民心中的歌,漫唱在翠绿葱茏的无际田野里,飘荡在突兀陡峻的深山密林中,飞升在石破天惊的黄河水弦上,回响在举世瞩目的丝绸古道间,和高山、森林、河流共同撑起了童真无邪的田地。
花儿曲调优美,不用乐器伴奏,即兴演唱,张嘴就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内容非常广泛。唱劳动,唱生活,唱家乡,唱爱情,唱未来。“白日里不漫花儿意不过,夜晚里不漫花儿睡不着。
有人说,花儿是心灵的植被、穷人的诗歌、爱情的抒唱;花儿是大地的奇葩、泪水的甜蜜、生命的微笑。一股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骑上个尕驴赶上个牛,脊背后跟的是连手,有人的地方你个家走,没人了把你捎在尕驴背后……”,“冰冻三尺口子开,雷响三声(者)大雨来,三婚姻缠住(者)走不开,坐下是没心思起来……”
这就是花儿,一种具有相当群体性、口头性和表演性的乡音。时间地点不固定,集体个体互动,成了民间生活和谐的沟通、交流的平台。
没有任何文字游戏,纯粹是想玩得富于情趣,是童心自由烂漫的田地。这种从干燥的黄土中蹦出来的音响,对刚刚开始学习语言的幼儿,起到了发音和语言训练的作用。没有必要深究歌词的实际意义,也不必寻找歌词间的联系,因为这完全是对一片地域的进入,是对封闭心灵的窥测。沉浸于花儿中的人,就如同穿过大汗淋漓的正午,身体和灵魂得到了双重的洗浴。
于是,有心的不少文人墨客写诗赞誉。
明代,田间地头出现了农夫村女齐声漫花儿的场面。高洪是山西人,一五七三年任职河州。种树,办教育,很有一些政绩。他到青海东部民和一带办公事的时候写下了《古鄯行吟》:
青柳垂丝夹野塘,
农夫村女锄田忙。
轻鞭一挥芳径去,
漫闻花儿断续长。
清代,农夫村女田野锄草漫花儿的情景到处可见。张和《洮州道中》的“还闻陇畔起田歌”、吴镇《我忆临洮好》中“花儿饶比兴”、叶礼《甘肃竹枝词》中“高声各唱花儿曲”、陆芝田《渠上与子青言偶记》中“笛唱花儿在岸头”、冯国瑞《缕华楼诗集》中“野曲山歌皆旧腔,漫花少年声悠扬”、慕寿祺《西宁道中》的“风流曲成调,一路唱花儿”等。
人听人爱,人爱了人就唱,知音就会越多。经典的花儿是传承的接力棒,是孕育新花儿的种子。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艺术家、学者,都朝着一个梦想走来,都怀着一份渴望而来,开展了多方面的研究。从文学和音乐的视角展示花儿的惊人魅力,从探源、从特色、从格律、从曲调等方面来研究,一本本比较系统的文学、音乐的专著相继问世了。这种张扬,使花儿传到了城市,传到了国外。
有关花儿的题材已远远超出宗教、天文、地理、山川、草木、人物、民俗,无所不及。其中,所涉及音乐学、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民族学、哲学、美学以及史学和文化地理学科,值得深究这种文化现象。口头创作没有停歇,就永远有活干。搜集活态的作品,解析社会变迁的刻痕和民众思想发展的轨迹。
花儿从田间地头走向舞台,已与市场接轨,如何更好地开发、挖掘和包装,是拯救花儿命运的重要课题。
五
花儿民歌,是回族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状态,是他们面对祖祖辈辈背井离乡、辛苦耕作、从业维艰的人生,是为自己创造的一种人文关怀,一种心灵慰藉。
明、清以来因人口的迁徙,军队的驻守,战乱与逃荒,商贾的贸易,官吏的调动,作为“心头肉”的花儿也随人流动,传向四方。
有研究者指出,花儿在一定程度上是西北各族群体集体千锤百炼的艺术精品。这个口头的精品,所发生和流布的地区,历来是著名的古丝绸之路和我国北方农耕民与游牧民之间进行茶马贸易的地带。各语族、各语种相互交流、融会,打造了口承民俗——花儿的载体。
花儿以迁徙屯垦、反抗斗争、做工经商、当兵从政为论据,拓宽了花儿流传地域,经济交往的频繁,遍布各地的行商和一批一批的移民们,把花儿带到了他们足迹所至的地方,花儿被人们接受了。
花儿的旋律保留了秦腔高亢、粗犷的基调,也吸收了曲牌苦音缠绵、悲伤的感情色彩。这种曲调,是充满流离失所、战乱跋涉的艰难痛苦,一声声“阿哥的肉”,强烈地表达着对爱情的渴望,也喷涌着歌者相思的泪水。
“黄河上渡过了一辈(呀)子,浪尖上要花(呀)子哩。”“上走了西宁的碾伯(呀)城,下走了窑街的大通。”“走罢了凉州了走(呀)甘州,嘉峪关靠的是肃州。”“连走了三年的西(呀)口外,没到过循化的保安。”“阿拉山尖上的烟瘴们大,西代唐河里的水大。”“渭远县有一座八廊的桥,鸟鼠山有一座庙哩。”“尕马(哈)骑上者走(呀)云南,捎带者走了个四川。”“黄河上走了个宁夏(呀)了,包头的街道里站了。”“泾阳的草帽是十八(呀)转,长安城打了个过站。”“固原的城是个砖包的城,青石头铺下的大路。”随意一挥,这个抽象的地理曲线,记载了花儿传唱的路线图。
一九〇〇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耻辱的年份。马福禄和他的弟弟马福祥、马海晏和儿子马麒等随董福祥进入北京,血战正阳门,给侵略军以沉重的打击,马福禄饮弹殉国,为国荣立功勋。之后马福祥、马海晏、马麒保护慈禧和光绪皇帝西逃,马占鳌之子马安良又率甘军前去西安护驾。甘军的勇敢和忠诚,博得了慈禧的赞扬。有趣的是,当时北京城流传着来自西北的两种音乐,一是花儿,二是秦腔。他们在作战的间隙和晚上高唱花儿,歌声起伏,当地的居民难以入睡,争相观看。
就这样,情随歌走,花儿的演唱从田野走向城市,从山林走向舞台,把“花儿”横向扩布到大西北各省区。
回荡在天地间的花儿,歌唱者原本是农民,现代工业文明和信息技术文明基本上没有浸染他们。
风格简洁朴素,没有做作和扭捏,我现在喜欢上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