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古代文化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特色可称为建筑艺术。一个政权的兴起，伴随着大规模宫室楼台和边防工程的兴建。宫苑建筑既满足了皇帝穷奢极欲的生活，又成为政权的一种至高无上的象征。兴建边防工程是为了国泰民安，长城便是如此，代代修筑，代代延伸，到后来成为完整的军事防御工程体系。
嘉峪关是我常经过之地，可惜每次都坐在火车里。每次情形相似，火车经过嘉峪关，车厢里会像变戏法一样，困乏的旅客精神抖擞，立即站起来。车窗挤满了各种眼神，眼尖的旅客用手一指，连声喊着：“嘉峪关！嘉峪关！”满车厢里乱哄哄，瞬间什么也没有了。有人抱怨说，车速应该慢一些，好让他们认真看一看。有人声言，下次一定要去实地察看一番。
于是，嘉峪关浸润出一片神往之情，成了人们心底一种永久的向往，一种观赏宝地，一种憧憬的胜地。
二
这次去嘉峪关，一连呆了好几天。一直在想，对于整个中国版图而言，荒漠戈壁的西部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个关隘，真是一种不容争辩的大安慰。给文人墨客带来诗情，给长途旅人带来慰藉，给泱泱大国带来安宁，我们的祖先能选择这一山麓建造军事重镇，是煞费一番心机的。当时免不了有一批效命的风水先生，怀揣罗盘仆仆风尘，四处跋涉，才相中了河西走廊西端的嘉峪山，可见智力是何等惊人。
嘉峪关城楼到了。远观肃穆幽深，雄伟壮丽，关城两侧城墙横穿戈壁，雄峙南北两山之间；近观“天下雄关”四个刚劲的大字耀日生辉。一三七二年，朱元璋正坐在南京故宫中，喝着酒，阅览奏折和河西送来的战报。乐呵呵的朱元璋命令冯胜将军在河西一带选址建关，并爽快地答应拨给二百万两白银，防御逃居塞外的元朝残余势力南侵。
“南枕祁连，北控居延。”这里，南北连接山脉，是一条狭窄的隘口，号称“河西第一隘口”。长久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北边黑山山脉沟深山大，背阴向阳，便于屯兵操练，伏兵出击；南面讨勒河与文殊山构成天然屏障；东面地势平坦，水源丰盛，而且嘉峪山西南北横向有一沙岗，挡住西来者视线；“月牙城”正挡住关门，使近者不见关门，对关城起着掩护作用。因此，这里一地两利，得天独厚，最宜建关设防。
不久，宋国公冯胜手臂一挥，下令修筑土城。于是，大规模的筑城开始了。车马喧嚣，黄土飞扬，万籁俱寂的荒野有了真正的生机。前后一百六十八年，历经四次扩建，关城及其附属的长城、城台、堡城、烽燧、外壕诸多军事设施，在一代代建筑工匠手中，组合成一个完整的防御工程体系。
建筑工匠中隐藏着许多身怀绝技的建筑大师。前代建筑大师的胚胎，让后代创新熏陶。于是，这个“天下第一雄关”层层叠叠，飞檐凌空，巍峨壮观，气势盖天。
对于中国古代建筑史我特别看重明清两朝。这可能与前代遗留不多的建筑有关。我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一书代序中认为，对中国金石书画，我们极为重视。各个朝代的爱护欣赏，并不在文章诗词之下，这些是我国古文化源远流长的重要原因。唯独建筑艺术，数千年来，完全掌握在无数无名技工匠师手中，在理论上却未为自己或其创造留下解析或夸耀。一个时代过去，另一个时代继起，多因主观上失掉兴趣，便将前代伟创加以摧毁，或问于摧毁之创造。因此，我国各代素无客观鉴赏前人建筑的习惯。
在此之前漫长的建筑发展史上，当然也有诸如赵州桥等精品工程迭出，有一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辉煌创造。但是，要说到建筑师整体生命的精湛外露，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明代建造的嘉峪关了。
在这里，你可以尽量敞开胸襟，忘掉烦心事，饱览嘉峪关雄姿。青砖飞檐，陡而复翘，像振翅腾飞的羽翼，拍击在荒原戈壁上。楼顶气韵生动，仿佛一身经百战的将军控缨而去。于是，它牵动了中国人的神经。因此，我不得不在这凉风习习的时候，再次在“天下雄关”石碑前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感官。
我以为，嘉峪关之所以能给古人一种稳定感，一个比较现实的原因是它具有深远的战略考虑。它坐东朝西，面对西方直立着，这种目光穿过群山、越过戈壁，探询着一种横跨千年的争斗和向往的极限，而这种向往背后支撑着一种洋洋洒洒的自信，保证后方大院的片刻安宁。正是这种战略防卫，使它一次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一般而言，它就要比其他关隘不幸得多。但是，不间断的战患和自然风雨侵蚀之后，人们执意要好好扩建修缮，好生让它在喧闹中挺立。轮番废毁和重建，使嘉峪关拥有层层叠叠的关楼门楼，气象不凡。对于中国古代建筑师来说，嘉峪关极其有可能成为他们漫漫人生的精品佳作。即便到了现代，建筑巨匠中的佼佼者也大概正营造能为荣获鲁班奖的精品工程而四处奔波。
嘉峪关是雄视全国建筑的地方，就在于它几百年前的质量保证。登临关楼，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手扶雉堞和垛口，极目远望，长城宛若一条游龙浮动于戈壁瀚海之间，若断若续，忽隐忽现。定眼一看，南边祁连山千年积雪，连绵起伏，逶迤千里，空间开阔深邃；北边远处是状如群驼的大山山脉，莽莽苍苍，翻腾云天；西边眼底是浩瀚戈壁，关东钢铁新城，高楼耸立，铁水汹涌。定一定心悸，立即会觉得自己在俯视大半个世界。嘉峪关没有云遮雾障的仙气，没有松石笔立的风骨，只有开阔的存在。造物主在这里不再布置奇巧的花样，让你明明净净地鸟瞰一下现实世界的寻常醉意。
长城一路上穿过崇山峻岭，在这里划了一个小小句点。嘉峪关对于长城，是欢迎，是告别。它和山海关一样，要归结一下浩浩长城的霸野性。我真切地听到了从关楼砖墙下传来如雨的马蹄，如雷的人流，大明守卫的肃严，交验关照的繁琐，呈递文牒的庄重，将军圆睁的怒目，兵戈旌旗杂沓往来，啸吼厮杀。随着一阵烟尘，洪亮吉、史善长、林则徐一路歌咏，在这里挥毫题词，咏唱雄关。左宗棠、谭嗣同、于右任也匆忙赶来了。于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雄关皓月舞姿回，琵琶胡茄，策鼓细乐，通宵达旦。
游客各式各样。有的排着队，正搭弓射箭；有的摆首弄姿，在选景按快门；有的站在城堞处，翘首远望；有的目光齐聚在西翁城“会极门”处，静听导游小姐讲述“一块砖”的传奇故事：
相传明朝正德元年，嘉峪关附近有一位工匠，名叫易开占，技艺超群，远近闻名。他主持承揽嘉峪关工程后，监督修关的兵部校尉要他计算需要多少块砖。易开占经过详细计算后说：“得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校尉规定，若要多一块或少一块，砍你的头，罚众工匠劳役三年。关城竣工后，所有的瓦、木、石诸材料恰好用完，只剩下一块砖，放在西瓮城阁楼后檐台上，并将转角处的砖装成活动的。验收时，校尉发现了这块砖。他暴跳如雷，一要斩易开占，二要罚众工匠劳役三年，并下令把这块砖去掉。面对狡猾的官吏，易开占灵机一动说：“那块砖非凡人所放。昨晚我做梦，梦见一神仙放了那块砖，说是‘定城砖’。如果搬掉‘定城砖’，全城将要倒塌！”校尉听了，吓得灰溜溜走了。因此，这块砖就成了纪念物。
一块砖，这种嘲弄和安慰，是中国建筑师的机智，也是中国建筑师的狡黠。一块砖，说起来都带有点离奇色彩，而实际上却道尽了工程用料预概算是多么精确。这在中国建筑史上是多么罕见，多么让人激动。如果这个故事成立，几百年前的易开占脱口而出的“定城砖”，同样证明中国建筑师对质量的依稀企盼。这番千古谜底，长城专家罗哲文破解了大半生。他正站在关城上，放开歌喉唱道：
嘉峪关
规划尽周完
巧匠精心勤运算
良工用料不严宽
只剩一头砖
于是，罗哲文从关城走下来，认真研读，精心耕耘，给每一个中国人心底埋下了一个精品建筑质量的魅力所在。直到今天，我们还能读到片言只语。
片言只语，总是有的。几年前，在嘉峪关仰望一块砖的无数游客中，有一位中国人在沉思。他感叹着，终于走上关城顶部，写下了这些诗行：
你的传说像块磁石
牢牢地吸引着我的视线
画栋雕梁因你而倍加精湛
围墙坚壁因你而令敌胆寒
六百年来风雨无阻
棱角分明，质量不变
春去冬来沙雾雪盖
灿若珍珠，光彩不减
“天下雄关”的古碑倚你耸立
遒劲的大字尽揽塞上云烟
历史是个艰难跋涉的老人
你同他坚定地期望着
在有，你是火种
烧拟开路，向高峰登攀
愚昧和浪费这对败家子
在你面前只有羞愧和汗颜
多少人面对着你凝视，沉思
拍着城墙啧啧地发出感叹
啊，你是塞上建筑史的封面
我们要把锦绣文章刻苦续编
——江长胜《一块砖》
三
第二天一早，我移步长城博物馆。这里地处繁华闹市地段，是座仿古建筑。因此，当我走近前去的时候，心情有些激动。我知道，要寻找嘉峪关的建筑风韵，这里肯定也不会让我失望。
馆舍很大，展厅仿佛一座古城堡，城堞相连，灰色古朴。一看，先是感叹，后是感叹。眼前的万里长城，雄视华夏南北，横亘神州东西。这里有战国的兵器，秦汉的剑戟，唐宋的马队，明清的飞幡。渐渐地，从远处传来的有啜泣，有嚎哭，有呻吟，有呐喊；时而伴有喜庆的锣鼓声和欢笑声。我想，这儿应有羽檄冰河铁马，应有塞鸿落日秋风，应有羌笛芦管，也应有边墙西草暮雷明月。但是，这儿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丝声音。
寂静的身边突然响起了声声惊呼。疾步靠前，朋友们正指着一块砖探讨着。导游小姐说这是嘉峪关长城工牌。
一九七五年，国家拨款维修嘉峪关。工人们辛辛苦苦清除关城北边墙顶部的松土，没想到松土一震，露出一块砖。工人们急忙把泥土擦掉，好家伙，是一块奇砖。
工人们不完全明白，他们发现了一块轰动世界的宝物。一道永久性的谜团，将由这块砖解开。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块普通的砖挥洒。中国明代的工程建设质量，将由这块罕见之物倾诉。
这块砖，简陋而又精致，是经人工打制磨光阴刻而成。正面刻“第一工起”，榜题为“嘉靖十九年七月初一起初十日止第一工”，背面上半部书写“蔡止梅起”四个大字，下半部书：“一工李清队起，二工梅喜队，三队王元队，四队侯勋队，五队位宗队，六队张昙队止”。
我们完全可以把激动的泪水向它倾泻。它太厚重，太伟大。这一发现可以看出，修筑嘉峪关以北长城，不但有确切的修筑年代和日月，而且在修筑的整个过程中将建筑师编队，分工包段夯筑，起止有建筑师头领姓名。分工明确，责任到人，从而使质量有了保证。
现在，它正横陈在展览馆的橱窗里，供游人端详，去探寻嘉峪关的建筑底蕴，尽管微不足道。
嘉峪关，是对豆腐渣工程的一个挑战。这个挑战十分平静，默默地记忆着，一声不吭。比之于隋代李春修筑的赵州桥，比之于明清不间断修筑的北京故宫，嘉峪关与它们气氛不同，性质相仿，都是工程质量的会聚，建筑艺术的荟萃。
“蔡止梅起”，是质量终身责任制的宣言，是一份刻骨铭心的合同文本，是中国建筑史上的稀世珍宝。我深信这是中国建筑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国人的一种骄傲。不只是我在赞许，长城专家们、建筑大师们，比我还高兴。他们不愿抒发情感，只是放慢步履，眼睛瞄成缝，一钻几十年，研究嘉峪关建筑。
我坚信，一切为建筑艺术和建筑质量而来的人，一定会带走超越艺术和卓越质量的感受，在一生的潜意识中收藏。收藏又变成遗憾，下一代又纷至沓来，前来观摩，在宽广的艺术天地间驰骋。为什么中国嘉峪关长城研究会的专家们只是在这里聚会，引起全国性的关注？为什么罗哲文几渡嘉峪关，在这里引吭高歌？
四
回到哈密后，这篇嘉峪关的游记，始终没有写出来。
突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启发灵感。新闻记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一九九九年一月四日晚，重庆市綦江县城区一座步行桥突然整体垮塌，数十名过桥者随大桥坠入桥下的綦江，造成严重伤亡事故。这座整体垮塌的步行桥，连结綦江老城区和新开发区。为中承式混合结构拱形桥，由重庆桥梁工程总公司承建。
这不是古代的建筑。新闻最后说，这座桥是一九九六年二月建成。目前整个事件正在调查中，我们将继续报道这件事。
到后来，大量的取证调查和公开的法庭审理，几条“蛀虫”终于被绳之以法。
我只是想，什么时候我们身边能再出几个建造嘉峪关这样的建筑大师，或者让建造重庆綦江彩虹大桥的“建筑大师”编成队，发给补贴，请他们到嘉峪关考察学习，取取经，做个徒弟，编出种种故事来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