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努哈还是个刚过二十的愣头青,爹没了妈没了一个人成了孤魂野鬼。随师傅打水窖子一双量天尺从天这头量到天那头。那一年的七月安拉把火磙子降下来了,火磙子从东天滚到西天从早起滚到傍黑,黄土畔畔给烧红了所有的植物都给烧焦。努哈随师傅跑绽了几双鞋营生却一直接不上,多斯蒂们有心无力大家都把日子吊到房梁上。那个上午师傅说他实在走不动了,前一日水米不进就是铁打的骨头也要扒你一层皮。师傅坐在那叫做二道坡的梁畔畔上,张着龟裂了的嘴唇扯风箱,敞开的腔板子两排肋骨像暴出的琴键。努哈说师傅我背你走吧师傅瞪着那凹进去的眼珠子别胡扯了走不出百步你我都完蛋。努哈,师傅怕要归真了你来扶师傅让师傅再洗一次小净吧。努哈,打师傅成人后就没敢误过一拜“乃玛子”,咱回回人就是要诚信真主哩,无常了就能升天堂。努哈,这把汤瓶是祖传宝哩你瞧瓶把子都磨明咧,待师傅洗过小净后你就把它带上吧你可记住了,以后多打水窖子多积“色瓦布”让咱西海谷人有水吃有水净身好朝拜真主哩。努哈,往这里走有三五个时辰就到了榆树沟了你去那里叫两个人,师傅腿杆子都走断了就在这里做一拜“乃玛子”,你要快去快回师傅听安拉的口唤……
三十年前七月的那一天太阳咋那么毒?人稍一动浑身就着了火,汗还没渗出来就被太阳舔了去,满身的毛孔都被黏答答的汗垢给堵住了。努哈趿垃着一双烂布鞋一阵疯跑,看见那棵榆树时他眼冒金星。他也不知咋地就来到那半面坡前了,一跤跌倒在坡上再就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扯着干的冒烟的嗓子对坡上那孔窑洞里吼喊:噢——噢——
坡上有一个人走下来,努哈两眼发黑看不清那人面孔。后来他被人架着轻飘飘就像浮在半天里,来到窑前坐在石凳上有人给他倒上一杯盖碗茶,滋溜一口努哈又像一棵久旱的山蒿蒿逢着雨水有了一丝活泛劲。快快姑娘努哈望着一个比山丹丹还新鲜的女子说二道坡上有我师傅哩,你快吼喊两个人他不行了你们去把他抬过来。说完努哈一阵抖颤,两行眼泪还没流下来他又睡死过去。
努哈一头倒地睡了两天两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窑洞里的炕壁上,眼皮子发困脑袋发沉心里乱糟糟一团麻。小哥哥你醒了你差点没把人吓死,那个比山丹丹还新鲜的姑娘说,她左手端着个大瓷碗右手握着根瓷调羹,一条腿跪在他身边另一条腿耷拉在炕沿下。炕上甚也没铺窑洞口也只挂了条破麻布片。唉咱西海谷人祖祖辈辈受熬煎哩瞧大姑娘这一身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嘛哪还叫个衣裳哩。努哈心里麻烦的一双泪豆豆忍了几忍没忍住,噗簌簌如断线的珠子滚下来。小哥哥你吃点东西吧瞧你身体弱的。一调羹米汤喂过来努哈咽进喉咙又喷上来,师傅呢我的师傅咋没影儿了?
姑娘抽搭起来,放下碗用一只胳膊抹眼泪,她的腔板子一起一伏好半天泣不成声。小哥哥你养身子吧你莫问你的师傅了,他已经去见主了。那可是个好老人哩以前我见过,他是在做“乃玛子”时无常的,村里人去时看他头还叩拜着人就没气了。他已经脱离了,到天堂享福去了。他一辈子为咱西海谷人打下那么多水窖子,安拉一定能饶恕他的所有罪过哩。
努哈脑袋炸开来两眼在喷血姑娘的话语一字一句像箭一样直穿他的心窝窝。师傅呀我可怜的师傅呀你咋走了?安拉呀他这一辈子都没享上两天清福哩师傅呀我可怜的师傅。努哈白眼上翻一口气噎在了喉咙人又昏死过去……
麻花样的山道弯弯扭扭不知伸展到何方。依思玛依哈领着阿米娜故意拣远道走躲开了师傅,他知道师傅来这榆树沟就像到家了不用摸揣就知道哪是哪儿。两个年轻人爬上一座山梁躲进一座山凹里,山凹里游移着一丝凉风。依思玛依哈停下来回身看看阿米娜,眼光似水如火阿米娜脸上泛起一层羞赧。依思玛依哈抖抖衣衫啊哈阿米娜这里可真凉,阿米娜你咋知道我们今天要来哩,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你究竟想我不?
死鬼你胡喧些甚阿米娜拿眼直剜依思玛依哈。人家是出门捡柴哩也不知咋就碰得那么巧。
吭,你明明是扯谎哩。
依思玛依哈捡起一粒石子往对面梁畔畔上扔去,石子划着弧线打声唿哨落在半坡上,飒啦啦石缝里惊飞了几只歇晌的山雀雀。叽啾——!叽啾——!山雀雀抱怨着飞向远方。
阿米娜你说山雀雀咋就这么傻,这荒山圪梁子究竟有他们留恋的些甚?
依思玛依哈咱们也到山外去转悠转悠吧。阿米娜手拄下巴做出沉思状,一双毛眼眼眼皮子一眨不眨盯住了蓝天。不知是山外人咋过哩瞧咱日子过的多惶恐。
我也想哩人家说山外是活天堂。那一回我们承揽下一孔窖,房东是个见过世面的哩一闲下他就给我们扯那些,他说山外人家家都有那啥子电匣匣哩一按开关人就给装进去,打仗哩唱戏哩想看啥就有啥。
哎呀呀这明明是活天堂哩你说不是。同样都是人人家山外人咋活哩咱们又是咋活哩。我就不信咱真真命比黄连苦。可我那妈她老说我一个女娃子不安分守己成天疯疯癫癫瞎跑些啥?还说要给我寻下婆家哩让汉子好好把我管教管教。
阿米娜阿米娜要嫁人你就嫁给我吧依思玛依哈心跳气促望着满脸绯红的阿米娜说。
走吧咱们回吧让我妈等的心焦哩。
阿米娜说着往回走,轻飘飘的一双大脚在梁地上鼓捣。依思玛依哈跟在她身后,一双猫眼睛死死盯住那一隆一隆的胯骨,脚板子撵着她的脚板子在跳跃,干冬瓜样的脸颊兴奋地在抽动。两人脚步很轻山梁子很沉寂,这面缓坡爬上去便是那长榆树的梁畔畔,站在那里看到那山脉七折八拐地往前伸延,太阳蒸腾的远处的山像蛇一样上下跳跃。
依思玛依哈打声唿哨扯开腔板子,凉凉的风往他衣服里灌,额角的一粒汗被风吹向一边在阳光下闪闪灼灼。阿米娜两手叉腰满脸涨的彤红。在他们脚下便是阿米娜的家了,再往下,在那坡低洼处一溜儿五孔水窖子,有两孔木盖上了锁,另三孔显然是窖水用光了,窖盖打开窖孔黑洞洞张开如张张祈雨的嘴巴,只等着安拉降下雨水好顺着沟沟洼洼往进库存哩。
阿米娜,这么半年你们就把三孔窖水用光了,再要不下雨你们这日子可咋过呀!
我们这都非常节省着呢依思玛依哈,要不是你给我们多打一孔水窖子我们真不知该咋过呢依思玛依哈。
每次来阿米娜都要提起那年给她家打水窖子的事依思玛依哈不由脸红。他仰起脸来顺着坡地往下溜,坡地上有一些往年里冲刷下的细水沟沟,凸凸凹凹弯弯曲曲汇进坡下的沟壑里。阿米娜一提起那段打窖子的往事依思玛依哈的思维就像这半坡上的雨水水,任你是怎样也没法拦。
那一年师傅丢下那句话就撒开了手,丢下依思玛依哈一个人在山坡下。他明白这是师傅在考验他哩闯过这关他就满师了。依思玛依哈信心十足扒掉汗衫子,叮叮咣咣的镐声震的圪梁子打颤颤。阿米娜给他送水送饭脆脆的嗓音比山雀雀叫的还清泠。窖子打深了辘轳架起来了一只竹篼子哗啦啦摇下来。依思玛依哈仰头看天天只有碗口那么大。阿米娜爬在窑口上吼一声:噢——!声音在窖壁上东碰西撞就像跌进了米坛子。阿米娜我好怕呃你知道不知道。依思玛依哈哭丧着腔说一声又握起了镐把子,竹篼子装满土后依思玛依哈摇了一下绳,辘轳轴吱喳惨叫篼子哗啦啦被提上井口去。
篼子再次下来后,井口又映出了阿米娜那月饼样的脸。依思玛依哈你往开让一让。喊声刚落阿米娜身体已经探进了窖子口,她攀住绳子往下溜身子悬在半空就像打秋千。依思玛依哈把眼一闭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完了完了这丫头胆子比贼大这一回闯下祸害了。砉刺刺一声莫不是天塌下半边来。静听窑底有响动。依思玛依哈摇摇头喂阿米娜你真的下来了吗?
半晌里身边扑哧一声笑,哎呀依思玛依哈你是咋了哩听你声音都打颤了。
啧啧阿米娜你差点没把人吓死。你下来做甚这底下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
我就是要下来哩我看看这窑底到底有多怕。
你快上去吧当心让师傅他们给撞见。
我们都没法上了除非师傅他们来救我。
唉——
依思玛依哈你说说,这窖里正常人也看不见哩师傅他没眼目的咋摸揣,可打下的窖子咋就那么直哩那么深哩,这几百里山地再就找不出比师傅能行的第二个。
我也说呢我跟他打窖子这么多年,找中心还得看着窖口子呢。
你说咱西海谷的回回,喝口水都省哩一天五拜“乃玛子”洗小净费掉了多少水。
我也是这么想哩,球哩有水咱先吃好喝好。阿米娜你怕吗这窖里伸手不见五指,要怕你就往来靠靠依思玛依哈伸手在窖里摸阿米娜。突然依思玛依哈摸着一团软晃晃海绵样的物什那不正是阿米娜的奶子吗?依思玛依哈一阵酥麻赶快缩回了手。啐啐依思玛依哈你使坏阿米娜的拳头直直捣过来。
努哈喝着茶心里却毛毛的,他知道阿依社在端详他哩阿依社那一双眼睛能把人挖到心里去。石鼓凳坐上去凉凉的。这石鼓凳怕也有些年成了吧,周遭里雕那些花花草草也风化了。阿依社你又显老了吗?那些年我坐在这石凳上端详了你几回回。那一次我看你还赛过鲜艳的山丹丹,两年后再见到你这山风就吹皱了你的眼角,后来看一回就觉得你老一回。我知道你跟那瘸尤苏受了罪哩,岁月无情地在你脸上划道道。可是现在我看不见了,安拉一夜就把“白俩”降到了我的头上,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眼目的老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