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的那一边吹来,在垭口,出现了两辆马车。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赶着各自的马车,在经过漫长的跋涉后,他们脸上的疲惫,及皱纹里的灰尘、胡须上的污渍,是隐约可见的,样子已不像实际年龄那样年轻。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像一些无助的衰草。他们握在手里的鞭杆,鞭梢随风飘动着,发出一丝颤音。然后,马车徐徐地驶过那道垭口,向村子当间驶来。
山脚下的这个村子,叫凡迪。
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胡杨叶子已经开始飒啦啦地往下脱落。马兴奋了起来,突噜突噜地打起响鼻,因为它们已经闻到了草料的芳香。马车的车轮碾在窄小的石子路面上,辚辚作响。从这里望过去,村庄掩映在树丛中,那两间曾经寄托过他们的梦想,后来又让他们对它失落感伤的黄泥小屋,随着马车的移动,也在村庄中时隐时现。村庄一刻一刻地在迫近,师傅那音容笑貌,便也清晰地浮现出来。可是师傅他走了,师傅壮志未酬,带着许多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想起师傅来,两个迪迦勒吉不由显出一种悲痛哀伤。
五年前这个节令的那场风,把两个迪迦勒吉,以及他们的师傅三个人三辆马车送进了这个村子。在凋零了的胡杨叶子的飒飒啦啦声中,三辆马车碾过了这一条石子小道,来到了村外那座废弃多年的场房前。那已经是一个傍晚,归圈的羊儿吵闹着,搅起了一股呛鼻的尘埃味。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两个迪迦勒吉,他们卸下了马车,把马拴在转槽上,然后跟着师傅,踩着暮色往村子里走。
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但是习惯上,阿布顿拉,依司马易称司马义·阿凡提为师傅。师傅是一位出道较早的迪迦勒吉,他那宽宽的额头充满了智慧,在此之前,他们跟着他赶着各自的马车,差不多是跑遍了方圆五百里的各个村庄。但是有关这个美丽的小村庄的消息,师傅只字未提。师傅显然对它是谙熟的。在这个村子里,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这简直是个美丽的童话故事,有关这个美丽的姑娘,师傅也是只字未提。等到师傅领着他们来到阿丽娜家里,看到阿丽娜时,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惊的呆在了那里。
这个名叫阿丽娜的姑娘,这个有着奇怪的名字的女人②,她简直是戈壁滩上的阿娜古丽③。阿麦德大叔,还有阿麦德大婶,这是两个善良的老人。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第一次跟随师傅来到了他们家里,就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师傅跟阿麦德大叔及家人早已熟了,他每年都要捎带着帮他们往外地销一些葡萄干。阿丽娜,她的头上梳了那么多的小辫子,她天真活泼,面对三个迪迦勒吉,三个从天而降的客人,她兴奋的满脸彤红。“大当子④,客人来了,我们拿什么招待他们呀?”她趴在父亲的肩头,撒娇似的摇了两摇。“哎呀呀,可真是的,难为我们的阿丽娜了”。阿麦德大叔摊了摊两手,憨厚地笑着。阿丽娜偏着头想了一想,然后她麻利地系上围裙下了厨房。在嗞嗞啦啦的炒菜声中,一股醇香直扑过来。几个迪迦勒吉,他们的鼻翼翕动着,饥肠发出一阵鸣响。阿丽娜为他们准备了熏马肠子,还有抓饭。热腾腾的抓饭摆在两个迪迦勒吉面前,让他们直流口水。阿丽娜把一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阿麦德大婶叨叨絮絮:哎呀呀,再没有什么好吃的啦,真是丢死人。可是阿布顿拉,还有依司马易,他们觉着这顿抓饭是这么好。多少天啦,他们颠簸在崎岖的山路或荒凉的戈壁上,每天只能以干馕、咸菜和水充饥,生活的单调让他们的脸上失去了面色。这一盘抓饭,勾起了他们极大的食欲。多年之后,两个迪迦勒吉跑遍了半个北疆,他们认为,再也没有人能做出阿丽娜那样美味的抓饭啦。
师傅归真了,阿丽娜成了寡妇。五年前阿丽娜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姑娘,如今她却成了哀伤的女人。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觉得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但是生活毕竟是发生了变化,这从他们那日见沧桑的脸上,已经得到了许多验证。五年前师傅的那一鞭子,决定了他们以后的命运,当师傅娶走阿丽娜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已经暗淡无光了。可是,他们并不埋怨师傅,一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能够娶到阿丽娜那样的女人,那是所有赶马车的迪迦勒吉的骄傲。当他们从心底为师傅祝福的时候,师傅却走了,走的令人猝不及防,这样的结果,怎不令人感伤呢。往事汹涌,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会望着自己的马车发呆。
那时候,他们跟着师傅,走过一个又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村庄。他们的马车拉的都是一些山村的生活用品,砖茶啦,布匹啦,食盐啦,火柴啦,针头线脑啦。这些东西,都装在纸箱子里,码在车上,像一座小山一样。是那场大风,把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及他们的三辆马车送到凡迪的。他们必须等到风刮起来,借足风的劲道。在那些崎岖的山道或荒凉的戈壁之上,没有风,马会累的爬在半道上。
然而那一次,他们来到了凡迪,风就停了。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住在村外那间废弃的场房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在野地里扎营住宿,这一间废弃的场房,让他们感到了一种奢侈。他们在等着另一场风刮起来。有一天,阿丽娜来了,她的头上依然盘了许多小辫子,顶着一顶瓜皮小帽,这顶瓜皮小帽,让她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她往场房里一站,大大咧咧地说,为了感谢司马义·阿凡提帮助她家销售葡萄干,她决定啦,要把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那臭衣裳给洗一洗。
三个迪迦勒吉,他们正躺在草毡子上谈论着阿丽娜的那一顿抓饭——那饭,让他们一想起来就流口水!看见阿丽娜,他们呼啦啦坐了起来,阿布顿拉的头上,还挂上了几根草梢。在他身边,那几件换下来的衣服,汗渍斑斑,散乱地堆放在那里。这几件衣服,在他们风餐露宿的行程中,他们换穿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浆洗了。让一个漂亮姑娘给他们洗衣服,多难为情呀!他们尴尬地连连摆手。
阿丽娜却已经抱起衣服来,她的鼻子皱了皱,脸夸张地扭向一边,“哎呀、真臭!太臭啦!又酸又臭!”然后她冲出了场房,向那潭泉边跑去。
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呆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后来,阿布顿拉,还有依司马易,他们两个走出来,给马添上了青草,身不由己地对潭子张望起来。马厩就在场房的边上,在马厩的前端,多年前用胡杨枝杆扎的栅栏,现在多少有些枯朽了。两个迪迦勒吉,他们把身体附在栅栏上。那潭泉水,村里人习惯上称它“古丽”,它就在离着场房不远的地方,在深秋的阳光下,“古丽”也像多情的姑娘,泛着柔情的秋波。阿丽娜,她蹲在泉边上,她正在给几个迪迦勒吉搓洗着衣裳。他们看到了她的那些小辫子,在她搓洗衣裳的时候,它们也俏皮地欢动着。阿布顿拉动情地说:“她太美啦!”依司马易说:“我真想娶了她!”
那天夜里,三个迪迦勒吉,他们失眠啦!他们躺在那间场房里,草铺子下面,有一只老鼠吱吱在叫唤。在他们的头顶,那破损的屋顶上,皎洁的月光从缝隙撒下来,像碎银投在墙上。他们翻来覆去,在月光里可以看到彼此眨动着的眼睛。后来,阿布顿拉说要给马添一把草,就出去了,依司马易相继着也出去了。司马义·阿凡提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想:我也起来吧。
三个迪迦勒吉,他们来到了阿麦德大叔家的院前,那扇用胡杨枝杆扎就的院门早已落了锁。静谧的夜晚,被几声狗叫给打破了,从用栅栏围就的院墙望过去,屋里还亮着灯,他们听到了阿丽娜轻轻地在吭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那声音亲切、甜蜜、优美,深切地撩拨着他们的心弦,就像一阵春雨,泫然在干涸的土地上。后来,阿丽娜的影子在窗子上晃了几晃,屋里的灯就灭了。
鸡叫头遍的时候,三个迪迦勒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阿麦德大叔那两间小屋。在返回的路上,阿布顿拉的脚不小心崴了,肿的像个癞蛤蟆。
这么说吧,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也和师傅一样,爱上阿丽娜啦!那朵美丽的阿娜古丽呀!那朵冰山上的雪莲呀!
他们在这个村子里,住了有半个月,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冬天眼看就要来了,风又刮起一两次,而那三匹马,却拴在马厩里,安闲地低着头吃草。两个迪迦勒吉,他们谁也没有埋怨师傅,他们只是在心中想着阿丽娜,默默地想着。可是,当风第三次刮起来的时候,师傅就说:“走吧,我们必须得走了。”
谁能够娶到阿丽娜呢?因为一个姑娘,不可能同时嫁给三个向她求婚的男人,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娶到她。马车上路了,风把马车送过了垭口,他们还有很多的路要走。两个迪迦勒吉,还有他们的师傅,他们各自抱着鞭杆,闷着头,风吹动着马,鞭梢,还有他们的衣领。风卷动着胡杨叶,把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还有他们的马车,全都罩在了里面。有时候,一片胡杨叶就贴在他们的脸上,或者是身上。马依然不知疲倦地走着,可是他们三个人,他们都有些伤心有些衰愁起来了。
“我们打一个赌吧,”师傅突然灵机一动,“谁是赢家,谁就有权力得到阿丽娜。”两个迪迦勒吉,他们立时就有些亢奋起来。阿丽娜,狄丽达尔⑤,为了她,他们有什么不可以赌一赌呢?在风中,师傅指定一片胡杨叶子,那片胡杨叶子,如精灵一样在空中上下翻飞。“看哪!有谁能够在风中一鞭子将它一分为二,然后再一鞭子将它二分为四,那个人,必定是赢家。”两个迪迦勒吉,他们略有些迟疑。可是,他们毕竟是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那鞭子的技法,已经舞到绝伦,他们就说:“好吧,师傅你先来吧。”
师傅就去取过鞭子,他那鞭子,沉沉甸甸的,握在手中。那片胡杨叶子,就在他眼前舞着,师傅略一用气,他猛地扬起鞭子向它抽去。“叭”地一声闷响,那叶子已经被劈成两半,鞭梢在地上卷了卷,就像一条飞动的蛇一样,把一些土末子卷起来。师傅以极快的速度,再次把鞭子扬起来,那两瓣叶子,完全没有被分开,只是往上一卷,第二鞭子就又下来了,它们果然被分成了四瓣儿,在风中飘了一会儿,就落下去了。
两个迪迦勒吉唏嘘不已,他们推让了一下,阿布顿拉说:“那我先来。”他那鞭子,也已舞到出神入化,那一片叶子,也在风中舞着,可是俄顷,就被他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轮到依司马易,他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他只是把那片叶子劈成两瓣儿,等到第二鞭子下去,那两瓣叶子鬼精灵样往半天飞去了。他一下子气馁起来,把鞭杆往车上一扔,哀伤地说:“你们来,我没这个福气。”
现在,一个姑娘,她总还不能嫁两个迪迦勒吉呀!师傅说,我们再赌一赌。他还握着那把鞭子,鞭梢子在风中飘舞着,他说阿布顿拉你信还是不信,你脸上贴的那一片树叶子,我一鞭子就能揭下来。阿布顿拉的脸上果然有一片胡杨树叶子,风紧紧地把它贴在他的脸上,像是巴了一块膏药。师傅说着扬起了鞭子,阿布顿拉惊了一惊,因为他感到了一阵疾风,像一条凉凉的蛇样从他的脸上飒地掠过。那片树叶子已经被师傅一鞭子揭下来,打成一团粉末。
这一次,阿布顿拉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因为师傅的脸上也贴上了一片树叶,他一鞭子抽下去,那片树叶子没有被揭下来,师傅的脸上却被他抽开了一道血口子。
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赶着各自的马车,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开了这个村子。起风的时候,他们就顺着风走,然后,等到风从相反的方向刮过来的时候,他们再顺着风走回来。
他们再次来到凡迪村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了。他们急急想见的阿丽娜,那确是个妙人儿,也是个可怜的人,因为她的父亲,在五个月前去逝了。现在,她就跟着她的母亲。可是,谁都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成为新人了,因为风再一次刮起来的时候,那三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已经踅转回来了,阿丽娜答应了阿凡提的求婚。这样,两个迪迦勒吉又在这个村子里呆了三个月,他们得为师傅整理新房,还有些相关的挺麻烦的事儿。师傅在结婚前的一个星期就托库尔班大叔送上了喜礼。这时候,村子的上空已经笼罩上了喜庆的气氛,有两只喜鹊就落在阿丽娜家不远的那棵胡杨树上,整天的叽叽喳喳。按照习俗,阿丽娜躲到库尔班大叔家里去“装新”。因为新房就在她的家里。那房间已经被装饰的焕然一新。阿布顿拉和依思马易,他们得为师傅好好的庆贺一番,他们把这一趟的买卖,全都算做了给师傅的贺礼,那个大大的录音机,还有那辆自行车,就是他们置办的。
终于在人们的翘首企盼中,迎来了师傅的婚礼。那是个让人难忘的好日子,天出奇的好。早上,司马义·阿凡提陪着清真寺的阿訇就来到库尔班大叔家,来迎娶新娘。司马义·阿凡提的样子有些羞怯,因为阿丽娜打扮的像个天仙。库尔班大叔家的那只花猫,也一定是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当阿訇们念“尼卡哈”⑥时,它就兴奋的翘着尾巴,在桌子下钻来钻去。掌学阿訇捋着他那长长的一绺胡子,他问司马义·阿凡提:“阿凡提,你愿意娶阿丽娜做你的妻子吗?”司马义·阿凡提说:“我愿意!”又问阿丽娜,阿丽娜说:“我愿意”阿訇端起桌上一杯红糖水,一口喝下去:“凭真主的口唤,现在我宣布,阿凡提,阿丽娜已经成为你的合法新娘了。”众人也都端起桌上的红糖水说,阿凡提,祝你们新婚快乐!
还不到中午,年轻人们就来了。有一些男青年,他们显然对这对新人是有些妒意的,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阿丽娜,她是那么动人,而司马义·阿凡提又是那么优秀,他们没有理由不来参加这样的婚礼,他们可不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阿丽娜给他们一一发着喜糖,库尔班大叔大声说:“年轻人们,为了这一对幸福的新人,咱们跳起来吧!”然后他就拨动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都他尔。
青年们随着音乐而律动着,跳起麦西来普。阿丽娜也被拉下舞池,青年们把她和司马义·阿凡提围在当间,他们唱起了在他们这个村子流传了很久的歌谣:天山脚下是我家,有个姑娘叫阿丽娜,阿丽娜是天山的雪莲,要找阿丽娜你得翻三天雪山。
阿布顿拉、依思马易,两个赶马车的迪迦勒吉,他们随着其他青年们跳着唱着,簇拥着师傅和他的新娘往新房走来。在那里,早有人燃起一堆篝火,师傅抱起他的新娘,一下子就从篝火上跳过去了。
夜幕下来的时候,师傅那新房,还围着许多耍床的人。阿布顿拉听着那闹嘈嘈的声音,他拉了依司马易一下说:“我们走吧。”两个迪迦勒吉,他们赶着各自的马车,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村子。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次分离,竟是他们和师傅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