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父亲这样说,是为了减缓我心中的那股悲凉。可我眼里还是有泪水流出来了。我说:“爸,你咋能这样?当心弄坏了身子。”
父亲笑着拍拍胸脯:“你瞧爸的身子骨,硬着哩。”
我的父亲是一位性格开朗的人,我想一定是艰苦的岁月教会了他怎样苦中作乐,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很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那天,看着父亲晒黑的脸膛,看着那双粗糙的大手,我突然有了一个决定,我要把奶奶,以及那只巴儿狗,一同带到城里去,尽管我也活得很烦心,但我想我比父亲他们有更充裕的时间来照顾奶奶和铁麦,有更宽松的条件,让她(它)们活的更开心。
吃饭的时候,我提出了这个想法。父亲正在给我夹着菜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这咋行呢?你那里又没有房子,你媳妇又不在身边,多不方便。”
我胸有成竹地说:“爸你放心,我一定把奶奶伺候好。”
那天我确实固执,父亲不答应,我就不吃他盛的饭,还给他发脾气。最后父亲做出了让步,父亲说,等忙过三夏了,他再把奶奶接回来。但是要带走铁麦,父亲说,他也有些舍不得,他们都已经跟铁麦产生了那么浓厚的感情。前一阵子,有一天晚上铁麦不停地对着门外狂吼,父亲以为是铁麦怎么了。父亲打开门的时候,铁麦一下子就窜出去了。铁麦窜到鸡舍前,又对着那里狂吼。父亲拿来手电,结果父亲发现鸡舍里钻着村子里的两个小混混,那两个家伙,一定是偷出鸡去弄下酒菜,结果弄出动静来,让铁麦给发现了。父亲说,你看,铁麦都成一条看家狗了,父亲说着,在铁麦的头上捋了两把。
我返城的时候,父亲一直把我们送到了车站。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照顾好奶奶,照管好铁麦。我答应着,班车启动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眼里闪着泪花。
那天,刊物主编交给我一个任务:为了答谢马萧老师,刊物的下一期将在扉页上登载他的几帧生活照片,并且配上不超过五百字的简历,他让我去取回马萧老师的照片和简历。主编说,今后每一期都将以这样的形式,刊登有关名人大家的生活照片及简历,并希望得到他们的赐稿,以提高刊物的知名度。
接到主编的指令后,我很欣慰地直奔马萧老师的府邸。我真要感谢主编,是他给了我这样的一次次跟马萧老师接触的机会,使我一步步靠近他,亲敬他,走进他的生活。我要说的是,我跟马萧老师真的已经像是稔熟的朋友了。这一次的登门造访,马萧老师亲自给我沏茶,问我生活孤单不孤单,工作顺心不顺心。我心里涌着一股暖流,我恨不能把胸中许多烦闷一吐为快。可是我不能,我知道我面对着的是马萧老师。我依然斟字酌句,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说出了问题,给马萧老师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就是在这一次谈话中,我知道马萧老师的儿子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在上海某家眼科医院工作,已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没回来了。老人拿出相册,给我指点着他的儿子,谈话之间,流露出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之情。
但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以后所发生的相关的事情,都是我始料所不及的。我正在欣赏着相片,马萧老师冷不丁地问我:“你说,一个名誉主编,他的这个名,值不值一只巴儿狗?”
我茫然地抬起头来,有些莫名其妙。我想从马萧老师的脸上找到解答,但他正好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不算佝偻的背影。不知怎么,这个背影让我想起了奶奶,两位老人都是那么硬朗、乐观。我对马萧老师初步的了解是除却他在学术方面所取得的非凡成就外,他还喜欢打太极拳、钓鱼,喜欢收藏砚台,热爱公益事业。据说,前两个月,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两副墨宝捐赠给市残联。他兴趣广泛,社交活动频繁。许多人都对本市的明星更是趋之若鹜。我知道,奶奶是没办法跟马萧老师比的,但有些方面却是相似的。奶奶是在享受晚年的幸福,而马萧老师,是在追求之中享受人生。
我凝视着这样一个背影,真是感慨颇多,但我迷惑愈深,依马萧老师这样一位让人敬仰的人物,怎么突然提出一个让人感觉很别扭的问题。
马萧老师终于转过身来了,他满脸的严肃,叮嘱我:“回去后问问你们主编,我的名字值不值一只巴儿狗?”
我陡然间尴尬起来,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因为马萧老师这一句话,好像是在下逐客令一样。我从马萧老师家里出来,富有弹性的阳光眩的我更加迷惑起来。那天我到主编室交差,正好韩书记也在那里。我把马萧老师的话原文不动地转达给他们,主编的那张脸很戏剧性地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韩书记也停止了说笑,他抱着两只手望着郑主编:“不是给过他两千块钱了吗?”
“那是刊名题字的费用。”郑主编说。
他们都不再言语了,屋子里有些沉闷。我依然不明就里,我问郑主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郑主编没好气地说:“他要向咱要一只巴儿狗。”
我明白了,现在就这么个时尚,人一成名,身价浮水一样往上涨。可马萧老师这个节骨眼儿上要一只巴儿狗也确实是难为我们领导了,我们现在刚刚搭台唱大戏,才是试刊,靠政府拨的那一点资金运作,金费肯定是紧缺的。
我心情矛盾地离开了主编室,我没有想到,原来马萧老师也是这么世俗,但又一想他索取的,按照惯例,是他应该所得的,本无可厚非,我又能够说他什么呢?
那天我回到家里,一下子抱住了我们的铁麦。我觉得一只巴儿狗,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人是那么重要。老年人对宠物的感受一定是与年轻人不同的,年轻人也许只是知道炫耀。而老年人,他们一定是对动物有着某种特别的钟爱,有着一种情感的寄托与交流。连马萧老师这样的人,也想要一只巴儿狗了,他一定是感到了某种的孤独、空虚、寂寞。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怪异的想法,我曾经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荒唐、糊涂,怎么会呢?我们的巴儿狗,我们的铁麦,那可是奶奶的命根子,怎么说送人就送呢?
然而这个想法不时地会在我的脑海里跳出来,以至于一看见铁麦,一看见我的奶奶,我就羞惭地低下了脑袋。我发现原来自己也是这样猥琐、自私。我诅咒我的无能,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怪我,这个世界,往往充斥着的一些阴暗面,是我们不能左右的,金钱、欲望、权利、虚荣,就像是阴沟里吹来的一股股臭气,污染着空气,也拷问着每个人的良心。我想把我们的巴儿狗送给马萧老师,无非是想利用他在社会上的威望,在我的妻子调动上,能够帮一点忙,这比起那些钻营取巧、心术不正的人,也不能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我怎么能舍得我们的铁麦呢?
奶奶终于发现了我的情绪的反常。经不住奶奶的再三追问,我吞吞吐吐,说出了我心中积蓄了数天的阴谋。我本来以为,奶奶会恨恨地骂我一顿的,奶奶却嘻嘻地笑了。奶奶一笑,露出了那几颗残存的门牙。她说,想不到我们的铁麦还会派上这用场。再说,铁麦送谁也不一样养活,马萧老师,他也很孤独呀!奶奶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偷偷地抬眼望她,我发现,她的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泪花。我的心里,刀割着一样难受。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做贼一样抱起了铁麦。这个小家伙,它乖巧、温顺,亲昵地在我的身上舔来舔去。它怎么能够理解,它的主人此刻那种生离死别的心境,已经搅闹的他不得安生。
那天,我把巴儿狗送给马萧老师时,我看见了马萧老师的那份惊讶与喜悦,那真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特别是我在荐举了铁麦的诸多的优点之后,马萧老师更是高兴的像一个孩子。他按照我给他示范的动作,让铁麦在他的跨下走“S”步,铁麦却怎么也不听他的号令。他说,是铁麦认生,过上一阵子,它就会听话了。后来,马萧老师又去捋摸铁麦的脑袋,这一次,铁麦却没有对他客气,龇着牙对他狂吼了两声。马萧老师给吓的往后退了两步,几乎就要摔倒,可是他却笑的更开心了。“伙计”他说,“你对我的脾气,看来我们注定要做朋友的。”
我心中一阵释然,可是跟着,那种对铁麦的眷恋,却又再次如潮水一样泛上来。铁麦不解地瞪着我,我哀怜地瞪着铁麦。不过,我从来也没见马萧老师这样的开心过,开心的像个天真的孩子,这使我感到了一种满足与宽慰。铁麦,我在心理暗暗地说,跟着马萧老师吧,他会对你更好,你会过的更加舒心自如。
这时,马萧老师却话锋一转:“这狗,是你们主编送我的?”
我有些慌乱,我赶紧解释:“不,不是的,这只狗……是我送给马老师的。”
我看见,马萧老师的脸色变了,他的胡须抖着,胸腔在愤怒中一起一伏。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说:“我怎能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我赶忙解释:“马老师,这只狗,我主要是工作忙,没有功夫照料……再说,送您一只狗,也是我们师徒之间的情分。”沉默了一会儿,马萧老师说:“好吧,我收下。”
我逃也似的,从马萧老师家走出来,心里像被挖空了,又好像堵着个什么,恍恍惚惚。这种感觉,一直伴随了我很长时间。
我每天起来,面对孤独的奶奶,心如针扎一样。奶奶越见苍老了,龙钟毕显。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她也是孤身独坐,两手拄着那根棍,眼神中根本泛不出多少光泽。
我心正在被什么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也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谁又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使人哭笑不得。那个星期一,韩书记一早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阴沉着脸问我:“听说,你把一只巴儿狗送给了马萧老师?”
我点点头。我说,就是我家那只巴儿狗。
韩书记问完这句话,就燃起一支烟来,闷着头抽,不再搭理我。我一头雾水,却又不知错在那里,只是感觉后脊梁骨阵阵发凉。约有一刻钟,韩书记才说:“好了,你出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我的一位同事告诉我的,就在头一天,马萧老师一个电话,把韩书记和郑主席都找了去,他竟直言不讳地说,什么名人效应,名人在你们眼里一文不值。最后马萧老师抱出铁麦来,点着我的名说还是我能够体贴人,懂得老人的心思,把这么一只温顺可爱、聪明伶俐的巴儿狗送给了他。
我听过之后,出了一身冷汗。马萧老师的那一将,到像是我,抽了韩书记他们一个耳光似的。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之后,我忧郁了许多,有一段时间,只有依靠安眠药来催眠了。
那是刚入七月份的时候,一天韩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向我传达了这样一件事情:市直机关决定要选派一批干部下农村挂职段练,文联也属市直机关,所以也要选派一名干部到农村去。挂职的时间是半年。韩书记告诉我,经过文联领导的研究,决定派我到农村去。韩书记说,我年轻,又有基层工作的经验,并叮咛我,到农村去,主要是把党的政策、市领导对基层群众的关爱送给他们,让他们明白党没有忘记他们,市领导一直在关心他们。韩书记又说:派我去其实就是代表市文联去,他让我一定要树立好市文联的形象。
老实说,派别人去农村挂职,别人也未必心甘情愿。可是我却如释重负,我的身心都像得到了一次解放。我总觉得,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就像是一个活靶子,派我到农村去,正好可以让时间,来冲淡这一段不愉快的记忆,让我回到新一轮的起跑线上,去迎接新的工作的考验。
我只能把奶奶暂时再送回乡下去,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奶奶有些想不明白,她以为我要被下放到乡下去了,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大声地向奶奶解释:我这是去挂职,只半年时间的,我下次回来,一定给她租最大最好的房间,一定要把甜甜也接来,把我的妻子也接来,这是我早就存有了的梦想。奶奶乐了。奶奶说那感情好,那我们都跟着享福了,可是你别哄我,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本事。
奶奶是善意的,可我的心还是刺痛了。
在走之前,我又去了一趟马萧老师家里。我知道马萧老师这一段时间很忙,市里正在筹措下半年的民运会,像马萧老师这样的名人,自然是不会清闲的。但是我总得向马萧老师告一声别呀,我们已经有了这么深的交情。况且,我也想看看铁麦,它这一段时间怎么样了,过的开心不开心,是不是也和马萧老师成为很亲密的伙伴了。我确实是想铁麦,自从上一次把他送给马萧老师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我一直在回避着它,以免因它而引起心头的一些感伤和不快。
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见面,结局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不知到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究竟是我的性格的懦弱(我性格的懦弱,这是天生就注定了的,毫无办法),还是马萧老师的近乎于不近人情的自以为是。但是,我怎么能怀疑马萧老师呢?一位学者,一位在书法界、文艺理论界、经济领域都叫得响的名人,他的人格魅力,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其实,这一天马萧老师本来好兴致,我到他家里去的时候,他正在为民运会组委会书写一幅对联。他的两只袖子绾得老高老高,那只毛笔在他手中游龙走凤。不用说,单看马萧老师那红润的脸膛,你就会知道,那些萱纸上,留下的是怎样的奇迹。我静静地,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马萧老师写完。我看到他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好!”我说。这是我从内心深处有感而发,没有丝毫的阿谀造作。
马萧老师捋着胡须,掩饰不住的自鸣得意。我被感染着,恨不能也去挥毫泼墨一番。我不失时机地提到了铁麦,我有理由相信,马萧老师此刻一定会把铁麦夸上天。
马萧老师果然对铁麦赞不绝口:“呃,你说菲菲,这家伙,它聪明、伶俐。可是,我写字的时候,他总是不安静,所以,我就把它关起来啦。”
想到奶奶的“铁麦”成了马萧老师的“菲菲,”我真心痛。
那天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为自己所犯的这个错误痛悔了很长时间。那天,趁着马萧老师高兴,我就谈到我的妻子,谈到我们的两地分居。我甚至鼓足了勇气,说希望马老师在我妻子调动问题上,能给帮一下忙。
马萧老师一愣,跟着脸色就变了。我的心陡地一紧,我看见马萧老师沉吟了一下,就从阁楼唤下了铁麦。铁麦早已经看见了我,它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两只前爪搭在我身上,哀哀叫着,摇着尾巴,显得激动、亲昵。我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但我拼命地遏制着。马萧老师淡淡地说:“这只狗,我还是还你罢。”
我的神经都要断裂了,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猥琐。我结结巴巴地说:“马老师,您……千万不要误会,这狗、您还是……”
“它意淫”马萧老师不悦地说。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变得惨白。我看着脚下的这只狗,它还是那样兴奋,它正不知道,我和马萧老师之间,已经发生了一些什么。
我第一次听说,一只巴儿狗,它还会意淫,这弦外之音,似乎傻子也能听出来。我的人格与尊严已经萎缩的像一片风干了的树叶,恨不能脚下有条地逢钻进去。
我只想逃跑。慌乱中我说:“马老师,这狗,您还是收下吧,您知道,我要到乡下去挂职了,这狗,总得有人照顾它。”
马萧老师想了想,说:“好吧,我先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