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孔书生又来买东西——这孔老师总会在她顶班的时候到店子里来,买的又都是些小东西,再不明白的人也知道,他只是借个由子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的。说话的时候,那人的目光总瞟在她的脸上,她装做不知道的望着别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望着远处的学校铁大门,望着栅栏里的操场,望着操场上飘扬的旗帜,一面有一句无一句答着他的话,心里是既紧张又幸福,同时感受着淡淡的惆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试了几次,终于鼓足勇气说,孔老师,再有什么要换的,要洗的,带来我拿回家去用洗衣机绞——
可是说了半天没见反应。她一扭头,那孔老师正望着自己,竟像望呆了一样。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也爱上了照镜子,同时也照出了满腹的心思。早晨醒来,她会从抌头低下摸出那面小园镜来,躺在抌头上,仰照着,看自己休息了一夜的脸色,是不是有些返老还童般的红润;在店里没人的时候,她也不再坐在那把竹躺椅上,望着放在柜台上的那个象个收音机的小黑白电视机,一看半天,直到下午吃过饭的李国强来换班。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就又拿出那面小镜子,对着掌心,心事重重地凝望半天,有时擂一擂眼角的皱纹,望着镜中,那虽然不再年轻,但却青春依然的脸。
她怀着一种幸福的隐密,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不见那个人影的时候,她总显得坐立不安,有时钱也找了,那个跨出店门的学生又返转身来,举着手里的几块钱说,阿姨,您的钱找多了——只要一见那人的身影朝这里走来,她茫然的脸上就绽开了欣喜之花,就会变得容光焕发,儿子的学习,学校的新闻,以往的陈年旧事,都是他们永远说不完的兴趣盎然的话题。一个站在柜台外面讲,一个站在柜台里面听,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一个开怀大笑,一个抿嘴莞尔,站在柜台里的女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笑,因为那一笑就会加深眼角的皱纹;当她抬起头来,似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与那深情的目光蓦然一碰,于是又象两只受惊的蝴蝶倏尔分飞,一个低头重眸,一个故做镇定咳嗽一声,在琉璃柜台上敲着手中的那支笔,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来。这沉静了一会儿的人说,我走了,这低头垂眉的人便一下抬起头来,好象十分意外,接着是轻轻点一点头。那人走出好远了,要跨进学校的那道铁大门了,好象是要回望天空似的,回头一瞥,望望已经远离了一条大道的小店。这小店里的人,也还脸儿红红的,望着那个一驻足的身影出神。
转眼间,已是秋去冬来,冬去春来,王小莉和男教师的隐秘的情感也从冬天到了春天。春天,是一个万物勃发,情感催生的生长季节,可是这两个人似乎还停留在相互欣赏相互喜悦的阶段,每隔两三天,他们都会在那小买店里有一会儿长谈,那算是他们的会面。仍旧一个是店主,一个是顾客,卖东西的人手拿着刚买的一个什么小东西,站在柜台外谈笑风生,站在柜台里的人也听得春风含笑,谁望见他们,都觉得是那样的大方而自然。只是在那分别的瞬间,象两只蝴蝶样飞到一起又骤然离去的对视目光,在让他们的心头发颤。可是他们知道,他们的中间,永远横着那一方虽然陈旧却不能穿越的琉璃柜台。
靠着一种理智,双方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可是睡梦,往往会泄露人们最心底的秘密。就在这样一个百花吐蕊,鸟儿成双的季节,王小莉做了一个难于启齿的春梦,那春梦中人的的确确就是相处了这大半年来的孔书生。
她既耻辱又充满颤栗的幸福。醒来后的好大一会儿,她躺在床上怔怔地想着,望着那黎明的透着白光的窗户,奇怪自己已经沉睡的身体,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春梦。春梦中的细节电影一样,一幕又一幕清晳地在她脑海中闪现。她突然一扯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蒙住了自己的头——她为电影中的细节感到了难堪。过了一会儿,她又掀开被子,伸出雪白的臂膀,从放在床头柜的包里,掏出那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照着。她看见,镜中那躺在抌头上的一张女人的脸,是一脸毫不知耻的红润。
自从认识了那个人,她的生活不再无聊又无趣,也不再无所事事地一觉睡到大中午,她很早就醒了,先是儿子,后是男人出门后,她也接连起床了,哼着愉快的歌儿拖地洗衣抹柜台,在一系列的家务活儿中,她的心中总象怀着什么充实的幸福感,眼前总会晃动着那个人的身影,他的喜笑蹙颦。她盼着中午时光的到来,仿佛这一天生活的目标,都是为冲着那中午时的一次会面,那一场让人身心愉快的交谈。
这一天,照例是先听见儿子出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李国强起床了。洗漱完后,听他又拖着一重一轻的脚步,砰的一声关上了铁门,走下楼去了,躺在床上的女人放下已照了好一会儿的镜子,也趿着拖鞋起床了。她想,今天给那个孔,带点儿什么菜去呢。他拒绝了他们送他的香烟,也回绝后来要请他的客,王小莉说的有脏衣服就拿来让她洗的话,他嘴上是答应了,可是一次也没有拿来过,他说是不好意思麻烦她。在她的眼中,那个孔书生就象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还是后来李国强说,一直吃食堂很败吊胃口,家里有什么菜,弄个瓶瓶罐罐的装了,给人家拿点儿去,调调口味也好。一句话提醒了她,隔段时间,她就会炒香肠,或者豆豉炒瘦肉之类的,用琉璃罐装了,送给他,孔书生倒也不再好拒绝。
这天中午刚过,学生们刚一阵儿从学校门口涌过去了,王小莉就来到了小卖店,换李国强回去吃饭。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让你早点儿回去吃饭,还不好?王小莉跨进小卖店说。
你脸上怎么这么红?
热的。
热不知道脱两件衣服去吗?穿这么多,还围个什么纱巾!
不要你管!就你屁话多。
你手里拿的什么?
给孔老师带的一点儿菜。
李国强出店门时,望望老婆,还想说什么,可一见那一张很不耐烦的脸,张了张嘴,走了。
望着男人摇着一高一低的身子走远了,王小莉又掏出手提包里的那面镜子来。
真的脸很红吗。出门时,她特意穿上了那件草绿色春装,还围了一条天蓝色的纱巾,那是她在市歌舞团工作的妹妹出差演出时给她带回来的,当年春节只围过一次,后来便忘记用了。这一天她特意翻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向来穿着随意的她,注重起穿着搭配了。
她坐在柜台那把矮竹椅上,照着镜子,镜子里的人果然是脸色绯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来的残梦。一想到就要见到梦里的人,就象要被人窥到了什么破绽似的,那镜中人的目光,一时变得不安起来,羞涩、躲闪又充满憧憬。望着镜中人,她想,自己面对那个人,会以往一样的镇定自若吗——
嘿,今天怎么这么漂亮?!
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象藏住什么秘密似的,手掌一合,盖住了镜子,抬头望见孔书生正从柜台外探进头来的讯问的目光。
来了怎么不做声?怎么偷看人?王小莉嗔怪地望着他。像被人当场抓住了什么把柄,王小莉的脸一下烧起来。
你照镜子的姿势真是好看。孔书生感慨地盯望着她,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这个人就是这点儿不好,说起话来从来不知道拐弯,也不知道脸红。不过,王小莉还真的就喜欢他这直爽劲儿,不象有些男人,望人总象偷偷摸摸的,你真的一望他,正视他,他像就贼一样马上缩了回去,夹着尾巴跑了。
那个时候,正是午休的时间,空阔的校园门口不见一个人影,学生们该走的走了,该来的还没来,通往校门的大道显得祥和又宁静;居民们也在午休,或是在家吃饭,间或一辆摩托车,拍打着地面似的,响着马达匆匆闪过那条巷口。暧洋洋的阳光下,连着学校大门的大道两旁,新发的绿油油的树叶儿,懒洋洋地飘动;空气中弥漫着无名的花香。那时已是鲜花盛开的五月了,不要一个月,学生们就要升学考试了。
王小莉红着脸,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卖点儿什么,自己进来看。不知什么时候,这人成了一位特殊的顾客,有时他站在柜台外叫她给他拿,有时他一侧身,挤进那横在门口的琉璃柜台,进来自己挑选。
见他进来了,王小莉就转身,去拿今天用心给他炒的一罐菜,榨广椒炒香肠。到了毕业汇考的时候了,学生们辛苦,当老师的更辛苦,这菜好让他开开胃,下下饭。
这是——
拿着一罐菜的王小莉,刚转身介绍的话还没说完了,突然那进店来的孔书生一把抱住了她。王小莉一时大脑一片空白,候她缓过神儿来,头一个反应就是惊恐地一望店外:来人了——
孔书生放开了她。他望了望店外,见外面仍是空寂的没有一人,他象不甘心似的又拉起她的一只手。可这时,这个人已没有了往日的口若悬河,只见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王小莉的脸烧得发烫,头脑里也一阵眩晕。她低下头,感到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如果不是背靠着柜台,那一阵眩晕会让她倒下去。她本能地想扯出自己的那只手,可孔书生却紧握着不放松。她的手一阵阵冰凉,却又分明感到了对方那手心里的沁湿和滚烫。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晚上,我在家等你,好吗?